红楼梦-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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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
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
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
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
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
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
羡呢?”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
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
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
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
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
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
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
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竟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
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
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
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
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
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
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
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
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
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
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
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
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
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
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
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逾壮,今看了题,遂自去思索。一
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
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
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
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
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
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道:
“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
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
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
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
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
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
始能近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
“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
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
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
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
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
‘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
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
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
“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
“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
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
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
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
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
“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
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
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
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
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
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
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酰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
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
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
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
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
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
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
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
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
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
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
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
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
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
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
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
《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
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
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
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
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
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
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
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
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
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
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
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
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噫!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
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
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
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罒孚}罬,薋葹妒
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
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