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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贵族之家-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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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是什么话,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您不怕上帝吗!”她提高声音说,转瞬间满脸绯红,连脖子都红了。

“不是吗,这个骗子,他知道,”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断了她,“他知道用什么来迷住她:送给了她一个鼻烟壶。费佳,你请她拿鼻烟给你闻闻;你会看到,鼻烟壶多么可爱:盖子上还画着个骑马的骠骑兵呢。你呀,我的大姐,你最好还是别分辩了。”

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只是挥挥手,不理她了。

“嗯,那莉莎呢,”拉夫烈茨基问,“对他有好感吗?”

“好像她喜欢他,不过,天知道她!别人的心,你要知道,就像不透光的树林,女孩子的心就更不用说了。喏,就拿舒罗奇卡的心来说——你倒试试看去摸透它吧!从你来了以后,她干吗就躲起来,可是又不出去呢?”

舒罗奇卡强忍住笑,可还是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于是跑了出去,拉夫烈茨基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是啊,”他一字一顿地低声说,“少女的心是猜不透的。”

他开始告辞。

“怎么?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你吗?”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问。

“看情况吧,表姑:离这儿不远,不是吗。”

“是啊,你是去瓦西利耶夫村,是吗。你不愿住在拉夫里基——嗯,这是你的事;只不过你要到拉夫里基去一趟,向你母亲的坟墓行了礼,顺带着也向你奶奶的坟墓行个礼。你在那里,在外国,学到了各种各样的学问,变聪明了,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她们在坟墓里也会感觉到,你回来看她们了。也别忘了,费佳,也要作作法事,追荐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喏,给你一个卢布。拿着,拿着,这是我要作法事追荐她的。她活着的时候,我不喜欢她,可她是个性格刚强的姑娘,这没什么好说的。是个聪明人;也没委屈过你。现在上帝保佑,你走吧,要不我就让你觉得讨厌了。”

于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拥抱了自己的表侄。

“莉莎不会嫁给潘申的,你别担心;这样的丈夫配不上她。”

“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拉夫烈茨基回答,说罢就走了。

第18节

四个小时以后他动身回家去了。他的四轮马车飞快地行驶在柔软的乡村土路上。差不多有两个星期,天一直干旱;乳白色的薄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笼罩了远方的树林;从雾中飘来一股树林被烧过的焦味。许多轮廓模糊的深灰色乌云在淡蓝色的天空中向四面扩散;相当猛烈的风形成一股接连不断的干燥气流,迎面劲吹,却不能驱散炎热。拉夫烈茨基把头靠到靠枕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望着呈扇面形展开、奔驰而过的一片片田野,望着缓慢地隐约出现的爆竹柳丛,望着那些傻里傻气的乌鸦和白嘴鸦,——它们正带着愚蠢多疑的神情,歪着脑袋瞅着从一旁驶过的马车,——望着一条条长满蒿草、苦艾和野菊的田塍;他望着……而这空气清新、土壤肥沃的草原荒地和偏僻荒凉的地方,这绿色的原野,这些长长的丘陵,长满矮小柞树丛的沟壑,这些单调乏味的小村庄,稀稀落落的白桦——所有这一切,他已经有很久没看到的俄罗斯景色,在他心中引起一种既甜蜜、同时又几乎是悲哀的感觉,仿佛有某种让人觉得愉快的压力压在他的胸膛上,使他感到忧郁。他思潮起伏,思想仿佛在慢慢徘徊;思绪漫无边际,就像高空中似乎也在慢慢徘徊的乌云的轮廓一样,也是那样模糊,那样不明确。他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亲,想起她是怎样死去的,人们是怎样把他抱到了她的身边,她是怎样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开始有气无力地对他边哭边说,可是朝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望了一眼,——又立刻住了声。他想起了父亲,起初父亲精力充沛,对一切都不满意,说话声如洪钟,后来双目失明,变得十分伤感,下巴底下留着不干净的花白胡子;他想起,有一次,父亲在吃饭的时候多喝了一杯酒,把调味汁洒到了自己的餐巾上,突然笑了起来,眨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满脸通红,讲起自己获得胜利的往事;他想起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就像人霎时间感到心痛,会眯缝起眼来那样,不由自主地微微眯缝起眼,随即又摇了摇头。后来他的思想停留在莉莎身上。

“瞧,”他想,“一个新人刚刚进入生活。一个可爱的姑娘,不知将来她会怎样?她长得很美,她的脸肌肤洁白,面色红润,眼睛和嘴唇那样严肃,目光也诚实,天真。可惜,她好像有点儿过于热情。身材很美,步态那么轻盈,声音也挺柔和。我很喜欢她突然站住,注意倾听别人说话,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随后沉思起来,并且把自己的头发撩到后边去。的确,我也觉得潘申配不上她。可是他坏在什么地方呢?不过,我干吗要沉入幻想之中?她也将沿着大家所走的那条路走下去。我最好还是睡一会儿吧。”于是拉夫烈茨基闭上了眼。

他没能人睡,不过却陷入旅途中昏昏欲睡的麻木状态。种种往事仍然栩栩如生地在脑海中慢慢浮起,呈现在眼前,与其他一些概念混淆、纠缠在一起。天晓得为什么,拉夫烈茨基开始想起了罗伯特·庇尔①……想起了法国历史……想到,如果他是一位将军,定会打一场胜仗;他好像听到了枪炮声和呐喊声……他的头滑到一边去了,他睁开了眼……还是那同样的田野,还是同样的草原景色;透过波浪般的滚滚尘土,两匹拉边套的马已经磨损的蹄铁此起彼落,闪闪发光;车夫那件腋下镶红条子的黄衬衫被风吹得鼓胀起来……“我回故乡来,真太好了,”这个想法在拉夫烈茨基的脑子里忽然一闪,于是他大喊一声:“赶快点儿!”说罢把大衣裹紧,更紧地靠在靠枕上。四轮马车好像叫什么给碰了一下:拉夫烈茨基挺直了腰,睁大了双眼。他前面一座小丘上展现出一个不大的小村庄;稍靠右侧,可以看到一座破旧的、地主的小宅院,百叶窗紧闭,台阶已经倾斜;宽大的院子里,从大门口起,长着像大麻一样绿油油、十分稠密的荨麻;就在这儿,有一座橡木建造的、还挺结实的小粮仓。这就是瓦西利耶夫村——

①罗伯特·庇尔(一七八八—一八五○),英国政治活动家。一八四一—一八四六年任英国首相。

车夫赶着马车拐弯来到大门前,让马停了下来;拉夫烈茨基的仆人在车夫座上欠起身来,好像想要跳下去的样子,喊了一声:“喂!”听到了嘶哑、沉闷的狗吠声,可是就连狗也不见出来;仆人又准备往下跳,又喊了一声:“喂!”又听到了衰弱无力的狗吠声,稍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土布束腰长袍、头发雪白的人不知从哪里跑到院子里来;他用手遮着阳光,朝四轮马车望了望,突然双手拍了拍大腿,先是有点儿不知所措,在原地忙乱,随后赶紧跑过去打开大门。四轮马车驶进院子,车轮辗过荨麻发出籁籁的响声,停在台阶前面。那个满头白发的人看来动作还很敏捷,已经弯着腿,宽宽地把两腿叉开,站在最下边的一级台阶上,解开前面的车篷,把皮车篷往上猛一拉,扶着老爷从车上下来,并且吻了吻他的手。

“你好,你好,老兄,”拉夫烈茨基说,“你,好像是叫安东吧?你还健在啊?”

老人默默地躬身行了个礼,然后跑去拿钥匙。他跑去拿钥匙的这个工夫,车夫歪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时望望锁着的房门;拉夫烈茨基的仆人一跳下马车,就把一只手搭在车夫座上,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老人拿来了钥匙,毫无必要地像蛇一样弯着身子,高高抬起胳膊肘,开开房门,退到一旁,又躬身深深行了个礼。

“瞧,我到家了,瞧,我回来了,”拉夫烈茨基想,一边走进很小的穿堂,与此同时,百叶窗砰砰嘭嘭、吱嘎吱嘎地响着,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白天的亮光照进了无人居住的内室。

第19节

拉夫烈茨基来到的这座不大的住宅,也就是两年前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去世的地方;这座住宅是上个世纪用很结实的松木建造的;从表面上看,它好像已经破旧,可是还能继续保持五十年,或者更久。拉夫烈茨基到所有房间里走了走,看了看,吩咐把各处的窗户全都打开,这一来可大大惊动了那些一动不动停在门楣下、背上积有白色灰尘、已经衰老、动作很不灵活的苍蝇:自从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死后,谁也没开过这些窗户。屋里的一切都原样未动:客厅里摆着几张已经磨破和压坏了的细腿白色小沙发,上面蒙着发光的灰色花缎,让人清清楚楚想起叶卡捷琳娜时代①;客厅里还摆着一把女主人喜爱的安乐椅,椅背高而且直,就是在她老年的时候,她也没在这把安乐椅上坐过。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费奥多尔的曾祖父安德烈·拉夫烈茨基的古老画像;从已经发黑、有些地方已经皴裂的底色上,勉强才能看出他那张阴郁而且极容易动怒的脸;一双凶恶的小眼睛从朝下耷拉着、好似浮肿的眼皮底下闷闷不乐地朝前张望着;看上去显得沉重、布满皱纹的前额上面,像刷子样耸立着一头没有扑过粉的黑发。画像的一角,挂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用蜡菊编成的花圈。

“是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亲自编的”,安东禀告说。卧室里放着一张很窄的床,床上挂着用从前那些年代非常结实的花条布做的帐子;床上,一些已经褪色的枕头堆得老高,还放着一床绗过的薄被,床头挂着一幅引导圣母进入神殿的圣像,那个老处女孤零零独自一人,被大家遗忘,临终前就是把自己已经变冷的嘴唇最后一次紧紧贴在这幅圣像上。窗前摆着镶有铜片的嵌木梳妆台,上面的小镜子已经歪了,镜框上的镀金也已经发黑。卧室隔壁是一间供圣像的小房间,四壁空无一物,一边墙角落里有一个笨重的神龛;地板上铺着一块已经磨损、滴上一滴滴蜡烛油的小地毯;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就是在这块小地毯上跪拜祈祷的。安东领着拉夫烈茨基的仆人一道去开马厩和车棚了;一个几乎和他同样年纪的老太婆出来代替他侍候主人,老太婆把头巾包得齐着眉毛,头不停地摇晃着,眼睛也呆板无神,却显示出忠诚、惟命是从、侍候主人的老习惯,而同时——又流露出某种尊敬的同情。她走到拉夫烈茨基跟前,吻了吻他的手,站在门边,听候吩咐。他根本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甚至记不得,是不是曾经在什么时候看到过她;原来她叫阿普拉克谢娅;大约四十年以前,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把她从主人家里赶了出来,派她去饲养家禽;不过她很少说话,好像已经老糊涂了,可是看上去是一副奴婢相。除了这两个老人,外加三个穿着长衬衫、肚子老大的孩子——安东的曾孙,主人家里还住着一个免除赋役的独臂农民;他说话含糊不清,就像黑琴鸡叫唤似的,什么事情也不能做;比他稍有用一些的是一条汪汪吠叫着欢迎拉夫烈茨基归来的老狗:遵照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吩咐,买来一条又粗又重的铁链,把它锁了起来,它已经给锁了十来年,勉勉强强才能挪动一下,勉勉强强才能拖动那条沉重的锁链。拉夫烈茨基仔细看过了屋里的情况,然后走进花园,对花园他感到满意。花园里长满高高的野草、牛蒡、醋栗和悬钩子;不过园内有很多树荫,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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