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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灵魂的归来-第17章

小说: 灵魂的归来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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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酒楼以后,你们三人同占了一张大桌,我背着你们另坐在旁边的小桌上,这种举动,固然是继续着在街上时的无言的玩笑,然而也是我不忍使你第一次看见我这不该使你看见的脸色。你们三人在谈笑,我一人坐在暗里,一束天竹握在我的手中,桌上盘里有一叠请客的蓝笺——凤,我在此要沉痛的向你忏悔,再三的向你忏悔,你要知道我决不是残酷的人,决不是愿旁人心碎的人;我的心是仁慈的,我自己就是恻隐的上帝,我是愿将痛苦都堆到我一人的背上,而将我的幸福都给与那应该享幸福的人的。昨夜我所以要向你写出那样的两句,我完全是无意的,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决不是我残忍的表现。凤,你想,呆子尚不肯无故的将一朵盛开的玫瑰撕碎,何况乎我这样的人?

“还君……双泪垂,恨不相逢未……时。”

凤,我将写了这样两行字的一张纸,包了那一束天竹子从后面递到你的手中的时候,我以为你看了以后,一定如你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时我们大家见面时的一样,你一定是看了一下就一笑搁开,决不会认真推究起来。然而,凤,完全出于我的意外,我见着你一看之后,就中止了谈话,面色立刻改变,我才知道我已经闯下了大祸。待我想到了时,什么都已迟了,你接着就去伏在外面的栏杆上,我已经追救不及了。

我听见夜莺突然咽住了她的歌唱,我听见七弦琴上有一根弦子突然崩断的声音。

凤,凤,宽恕我,宽恕我,你当知道我不是残酷的人,你当知道我是——

我此刻将昨夜的情形再回想一遍,我仿佛又看见我赶去走到你的身旁时,你正在紧闭了嘴唇凝望着黑暗的空中不动。我将你摇了一下,叫了你一声,我突然看见眼泪从你的颊上滴下,突然我看见眼泪从一位天真而善笑的少女的眼中不停的滴下……

凤,我的心颤了,一切以前的创痛又都在我的心上裂开,我受到我应受的责罚了。我虽是忍着痛去将这一束天竹夺回,去将那一张纸撕碎,然而什么都已迟了,眼泪已经从你的眼中滴下。我伸手取了手绢送到你的脸上的时候,一滴热的眼泪滴到了我的手上。啊,凤,凤,你的热泪为谁而流?我仿佛看见我的手上沾了杀人的铁证了,沾了不会磨灭的血痕了。

谁敢再说这样不是残忍?谁敢再说他自己这样是无心?

虽是因了球和年的多次的慰劝,一直到离开了那一间酒楼为止,你始终是紧闭了嘴唇,眼睛望着黑暗的外面不动。凤,在黑暗中你究竟看见了什么?这里面孕着的是渺茫的前途,不测的命运,和未来的幸福。你所见的是什么?

破月当空,满街寂静,我紧傍了你送着你归去的时候,在我断续的三两句话中,在你沉默的无言中,我回念这一切的波浪,完全是因了我那纸上的两句,我真懊悔得要大了胆子将你紧抱往来向你忏悔。球和年的影子从前面映到我的面前,我第二次再去将你的手握着的时候,我看见又有两点亮的东西从你的眼中滴下。凤,什么事使得你这样的动感?你太聪明了,你比我更聪明了!

将你们送到了校中,我们乘车归来的时候,我倚在车中,我眼前所见的始终是你那一副悲抑的面孔,你紧闭的嘴唇,你润湿的眼睛,眼泪从你眼中滴下的情形。啊,凤!凤!为什么?为什么?相识不过才半月,见面不过才五次,你为什么就将自己这样的陷在了网罗中?

归来后睁了眼睛睡在被内,在枕上想起今夜你们回校以后,球一定要向你问起究竟为什么你会这样,你告诉了她以后,你们今夜一定又要相抱着在被内对泣的情形,我枯涩的眼中,也缓缓的湿了起来。昏昏的一夜,我转侧着始终未曾合起眼过,一个一个的影象从我眼前闪过,我在我的心中很苦的为我自己又重写了一部忏悔录。好几次,我的左手触着了我软热的右手时,我总以为又是你的。

凤,你看,你以前诧异我为什么总是将文章写得那样的凄婉,你现在当能了然了。你想,一个才相识不久的天真善笑的朋友,因了我的两行字,竟在我的面前为我将宝贵的珍珠散落了下来,这令我怎能从笔下传出我的笑容呢?

在我所写的那册书上,你曾用讥笑和羡慕的态度为我添注了许多字,谁知一转瞬间,你自己就已投身到了这个漩涡中。这或许是你甘心而早料到的事,但是我不忍不慎重的告诉你,不测的命运是完全无情的,你要三思。

一九二七,十二,四夜于听车楼

 噩梦

一阵风吹来,书架上瓶中的三只猩红的郁金香巍巍的颤着,风中带来了隐约的香气,飘渺的恼人的春情。闹市的车声,在这矫健的下午更是精神百倍的喧腾着。

一部中世纪浪漫式的小说展在我的眼前,我模模糊糊的向下读去。春日下午的空气是催眠的,这朦胧的睡意,更助长了我书中醉人的情调。

在朦胧的睡意之中,我只憧憬着那书中英武的骑士、深情的公主、执拗的国王、阴险的教主。我忘记了世上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也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全忘记了,我只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处着像我此刻一样的境地。

突然——

进来的是一位工人模样的中年人,黑黝的脸,一丛乱草一样的胡须,两只细小的讥笑的眼睛,一顶敝旧的鸭舌帽,穿着一件半长的外套。这分明不是我的同种,但我觉得这个威严慑人的怪东西好像是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好鲜艳的郁金香!”

“郁金香确是鲜艳。”

“不能使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一支郁金香握着,这郁金香是该诅咒的!”他将他的两只手伸了出来,表示他的手是空着。

“你是什么人?”

“我?尼果内那列宁——来,跟我来!”

这一个字似乎都有女性一般的迷人的魔力,我失去了一切的定力,茫茫然跟了他向前走去。

“先生,你的眼睛是闭着的,我要带你到一个地方可以使你的眼睛睁开,你不曾见过什么才是世界,真的世界是我们那里。”

我恍惚随着他走进了一座建筑。是戏场,电影场,议场,都不能分别,只是里面是黑暗的,但同时又可以看得清一点东西。里面仿佛已经有了很多的人。

“向前面看去!”

前面像是映着电影,又像是舞台剧。

一条修洁的大道上,两旁都是四五十层的巍峨的建筑,路中挤满了来往的摩托车,旁道上的行人也密集着,蠕蠕的走动,蚁一样的沙沙的走动,走的终结是到了一座华丽的客厅。厚的地毯,软的坐垫,迷人的灯光,醉人的音乐,缭绕的香烟中,隐约透出来的都是锦绣裹身的一对对的男女,都是坐拥万金的富儿。这样以后,现出来的又是一座伟大的建筑,一座伟大的工厂;建筑也是非常的坚固精致,但他这样的伟大却并不是供你享受的,他是自卫的设备,他是使你为他吸引的外表。昨夜欢饮的富儿们正在这里监视着,昨夜呻吟着的穷汉们也在这里工作着。一个是昂着头,一个是曲着背。庞大的机器,错综复杂的机轮,引擎,皮带,纸,铁,脚,手,眼,口,煤气,水汽,炭气,都昏然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管理机器的人,谁是制造货物的机器。一切都好像合在一处,混成了一座整个的机械。

这样之后,由一条路便现出了两条路:由制造货物所变成的代价便归到舒闲的立在旁边的富儿,因制造货物所得的疲倦和血汗仍归给穷汉,富儿驱着汽车回到他华丽的住宅,穷汉的破衣上负着满背的疲劳仍回到他的地狱。又是工作,疲倦,饥饿,死亡,又是地毯,美酒,音乐,跳舞……

“你看,这样的世界怎样不会生病?你看她的病!”

我再向前看去:

好像是拳术场,又好像是斗牛场;阴惨着,一面是带了礼帽翘着小须的富儿,一面是赤裸着身体的穷汉。富儿的武器是金钱,穷汉的抵御只有以生命来对抗。在嶙峋的阶级上,无数的赤体,无数的血肉都向上拥去。金钱张开了血盆的大嘴,铁的爪牙,毫不畏缩的向下扑着,许多本来是赤体的人,有的穿了富儿所赐给他的外衣;也许威胁着向了他的赤体的同伴残杀。这叛逆者!

目前的死亡当然都是赤体的穷汉,但争斗还不曾结局,谁也不敢断定富儿们能握到最后的胜利。

汽车停住了,工厂的烟突中断了,跳舞场的音乐哑灭了,留下的只是一场因肉相搏的大战。

“你看,几千年积下的风毒,此刻一齐真发作了,你也是人,你要投向着哪一方面?”

我踌躇着还不曾开口回答,这工人模样的怪东西又接了下去:

“不必回答,你且看下去,你在下面可以寻出你应当回答的回答。”

我看了下去:

一座高的坛上,立着一位修伟的赤体的人,领率着他的赤体的同伴在禠剥着被俘的富儿们的礼服。

“在不能每个人都有衣服穿的时候,不应该仅有少数的人穿着礼服。衣服应该是一件大大的衣服,应该将全世界的人都穿在他的下面。”

是一方圆形的平面。四分之三的面积占着的都是赤体的人,仅有一小角仍是冠冕的富儿在颤抖着。但这是分明的,这一点小的领域也立刻就要失去。

工厂的烟突又汹涌着了,但立在一旁监督的不再有富儿们,全体的人都在均匀的工作着。

这接下去的一幕显然是另换了一个世界。

许是朝阳刚升起来吧,全个的世界都浴在红色的光芒中,每一个人都是康健的动着,欢乐的笑着。两旁的建筑只有比以前更高大,路中的摩托车只有比以前更多;但开着车子的却不是不得不以这个为职业的车夫,坐在后面的却不再是那驱使着他的同类为他做牛马的富儿,这车子里的他自己就是主人,都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不是驶向荒淫的跳舞场去,他们是到他们自己工作的工厂去。不再是为旁人作机器,是为自己日常生活的需要作工作。所制的货品不再是供旁人的挥霍,是供自己应当给与旁人的需要。

路是平的,不再有高低的阶级,是一个平坦的欢乐的世界。

太阳的光芒愈射愈红了!

“看,这才是我们的世界,这才是应当有的世界!来,驱去那异样的人,驱去那不是我们的同伴!”

一样炸裂,我的眼前突然更亮了起来。

在血红的光芒中,我看见我所处的地方不仅是一座戏场,是一片广阔的无涯的大地,地上都是集满了人,都是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装束。

在众人千千万万的目光中,我发现我是孤立在一座高台上,一个人立着只有我一个人的衣服是异样,一个人是化外。

在红色的光芒中,我战抖着不敢睁开眼睛。

“驱去这异样的人!消灭这异样的人!”

那工人模样的怪东西,向我举起就是一脚,我……

心跳着睁开眼来,自己仍在一间安静的小房内,只是台上一大堆的书籍,因我身体睡着了的推挤,正在向下倒去。

哗喇一声,书籍都止不住的倒了。我分明知道这是春画的噩梦,但我的心里止不住跳着,觉得我仍是无底的无底的向下沉去……

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八日

 岁暮杂拾

岁聿云暮,急景调年,长街上摆满了过年应节的百货,也挤满了办年货的人。杂在人丛中看了一会,在一家食品公司里发现了好几种来自家乡的年货,不觉食指大动,正想买一点回去,聊慰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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