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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叶紫文集-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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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一个沉重的,有力的破门声音,又将她惊震了!……
丈夫陈德隆的一双螃蟹形的眼睛现了出来。他的面孔微微地带点怒容,刚强而
抑郁!他似乎并不曾喝酒,态度也比较平常缓和了些。
“你还不曾睡啦!”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梅春姐的肩头,琐着眉毛地说,“明天
我要上街了!”
梅春姐痴呆了好一会功夫。好象有一件什么秘密的私情给丈夫窥破了似的,她
的全身轻轻地战着!……一直等她发现了丈夫并没有注意她,而且反比平常和善了
些时,才又迟迟地回复道:
“我——是等你啦!……上街?做什么东西呢?……”
“不做什么东西!……去当兵,赌气!……要两个多月才回来!……”
丈夫是真正地没有注意她。他伸手从床上摊开来一张薄薄的被子,他连连地说:
他是今天又和会里的人吵了的,所以才赌气地同总会中人当兵去。吃苦,他也得去
拚拚来的!……他叫梅春姐早些陪他睡了,明天好同他收拾一些随便的行囊,就同
他们当兵去。
梅春姐是等他睡过之后,又站了好久好久,才吹灯上床的。她好象并不曾听见
丈夫的话,她是深深地憎恨了这无情的,冷酷的,粗野的丈夫。当夜深时,她本分
地给他蹂躏了她的身子之后,她的心里会忽然生出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希奇的
反响来:“为什么呢?我要这样永远受着他的折磨呢?我,我,……”这种反响愈
来愈严厉,愈来愈把她的心弄得不安起来!
她频频地向黑暗中凝眸着;那一双星一般,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便又轻轻地,
悄悄地,在她的面前浮动起来了。她想:“真是希奇!虽然只一回平常的见面,但
那个人实在象在哪里见过来的!……”不过,随时她又:“唉!我为什么要想这些
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唉!唉!……实在地,那双鬼眼睛真在哪里见
过来的!”
她向黑暗里小心地,战动地望望那睡得同猪一般的丈夫。忽然,她又被另一种
可怕的想头牵连着。丈夫的那把磨得放亮了的梭镖,好象一道冷冰冰的电光似的,
只在她的面前不住地摇晃,一双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火一般地向她燃烧着!……
在耳边,四公公和李六伯伯们的频频的赞叹声又起来了:“好一个贤德的妇人
啊!……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梅春姐是怎样地觉得她的心在慢慢地裂开!裂成了两边,四块!裂成了许多许
多的碎片!……
她悲哀地,沉痛地又合上她的眼睛。她深沉地想了:她还是要保持那过往的光
荣的。她不能让这些无聊的,漆一般的想头把她的洁白的身名涂坏。在无论怎样的
情形之下,不管那双眼睛是如何撩人,她还是决心不再和他碰头的为妙。



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
譬如说:一头耗子想要躲避一只猎,它是一定要想尽它的方法的。或者是终天
守在洞里。或者打听到猫不在家时才出去,或者是老远地听到猫来了就逃!……在
耗子本身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比较安全的方法吧。但,不对;我们却常常可以看到
一个耗子被抓到猫的口中。不仅是不能躲避,就是连怎样才会被抓到猫口中的,它
都不知道。
梅春姐就正是一头这样的耗子,湖里湖涂地被抓到猫的口中。
她想是想得很好的。当丈夫叮咛了她一番匆匆离家之后,她就终天关在家里不
出门。牛在家中饮,鸡在家中喂,……连菜园,连上村下村的邻舍都不轻跨一步,
这总该不会遇见那双撩人的眼睛吧!——她自己想——但,不对!事情是往往要出
人意料之外的。水缸中没有水了,她得上湖滨去挑水来;引火柴烧完了,她得上草
场拖草去;夜晚鸡没有回笼,她得去寻鸡;牛粪堆满了牛栏,她得将它倾到外面的
肥料沟中去!……
这一些琐细的事物,总象苍蝇叮食物似地叮着梅春姐,要摆也摆脱不开。做完
一件又来一件,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跑到外面去才做得成功的。一跑出去,她就
常常要遇见那个鬼人,那一双只有鬼才有的撩人的眼睛!……
梅春姐会因此而感到沉重的不安。越不安事情就越多,事情越多就越要跑出去,
越要跑出去就越要遇见那一个鬼人和那一双鬼眼。
谁知道呢?那一个鬼人是不是也在故意地到处阻拦她呢?
有几次,她是只跑到一半路就打了转身的;有几次她是绕着另一条小道而回的。
……她一见到他,一见那双鬼眼,她的心就要频频地,不安地击动着。
她开始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地狭小起来了。她简直不能出门。好象她的周围已经
没有了其他的人物,好象全村子,全世界都早经沉没了似的。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
一个人,只能看到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撩人的,星一般的眼睛!
她的四围站满了那一个人,她的四围闪动着那一双眼睛!
又有一次,——也许是她回避和他碰头的最后一次吧,——梅春姐去挑水时,
突然地,给他在湖滨拦住了。他穿的是一件灰布的夹长衫,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细长
的鞭子。他满面笑容地望着梅春姐装了一个拦鸡鹅般的手势,将梅春姐拦在湖边。
微风舞着他的长长的黑发,他的一排雪白的牙齿同眼睛一样撩人地咬着那红润
的下唇。他说:
“德隆嫂!为什么啦,你一见到我就逃?你……?”
梅春姐轻轻地把小水桶卸下了肩头,背转身来,低低地望着那水中的自己的阴
影。她的面孔突然地红到耳根。她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了。她不知所措地,忸怩
地,颤声地回道:
“我——不认得……先生呀!……”
“不认得?我姓黄啦!……我是会中的副会长,我就在那大庙里教书的啦。你
不是在草场中见过我的吗?……”
一阵风从梅春姐的侧面吹过来,把她那轻得使人听不出的来回声拂走了。
“也许你忘记了!……不过,你为什么事情要怕我呢?”
“我没有怕先生。”
“没有怕?好的!那么,我就改一天到你家中来玩吧!我和德隆哥很好,他回
来了,我一定要来看他的。……”
梅春姐一直等他舞着那条细长的鞭子,跑了好远好远了,才深深叹了一声,挑
水回家去。
这之后,黄先生就常常要跑到梅春姐的家中来,梅春姐也就不能再象耗子怕猫
般地那样怕他了。虽然是丈夫不在家,虽然她还时常提防着村邻们的非议,而他呢?
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候就带着麻子婶家的木头壳,和一些会中的小家伙。……
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说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开通不过的话语,他还时时向梅春姐
讲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新奇不过的故事。
梅春姐的脑子渐渐地糊里糊涂起来,梅春姐的决心渐渐地烟消云散了起来!…

于是,一头美丽、温柔的耗子,就这样轻轻、悄悄地,被抓到了猫儿的口中。



这事情,就发生在一个黑暗的,苍茫的午夜。
梅春姐正为着一些村邻们的无谓的谣言而忧烦着,她已经整整地三宵不曾安静
了。她的心里,就象一团迷雾般地朦胧起来。她想不清人们为什么要将她的声名说
得那样难堪而污秽,她是实在不曾和人们有过什么卑微、下贱的行为的。她很能够
矜持她自己。她可以排除邪恶的人们的诱惑,她可以抑制自家的奔放的感情。而人
们毕竟不能原谅她,毕竟要造谣污秽她,并且在夜深人静时,还常来壁前壁后偷盗
般地梭巡她。这真是太使梅春姐感到抑郁而伤心的了。
十月的荒原,就象有严冬那样的冰寒了。很少有几声垂毙的虫们的哀叫,透过
了小窗来,钻进到梅春姐的繁乱的心情里。她懒洋洋地靠着窗门,看那壁隙的微风
将油灯轻轻吹灭。疲劳困倦,……慢慢地,将她推到了那洞黑的床前。
一个窸窸窣窣的,低微的,剥啄的声音,把她惊悸了!
小窗门微微地启开着。一个黑色的,庞大的东西,慢慢地由窗口向里边爬!爬!
……
梅春姐的全身都骇得冰凉了。她的牙门磕着!她几乎哑声地呼喊了起来!
黑色的东西摸到她的跟前了——是一个人。一个穿长袍子的,非常熟识的身材
的人。梅春姐的心中慌忙着,击着,跳着……象耗子被抓到了猫儿口中般地颤栗起
来!
“吓吗?……”那个人伸手摸着了她的肩头,——一股麻麻的火一般的热力,
透过她的冰凉的身子。她嘶声地,抖战地推开他:
“黄,黄……你……你……唉!你……”
“我是……梅春姐,你,平静些吧!……我平常……”
“轻声些!……你……唉!……你不要害我的!……”
“不要紧的!……现时已经不比从前了!……你安静些吧!……”
梅春姐挣扎地摆下他的手来,她为那过度的惊惶而痴呆着。她的被眼泪淋湿着
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她的心里更加慌忙地冲击着!
黄,象一只狼般地再度地奔向她来,梅春姐已经无法能推开他了。为了那些壁
前壁后的梭巡人的耳目,她幽幽地,悲抑地,向他哀求道:
“你去,……去!……那边……菜园,林子里,我来。……”
“真的吗?”
“真的!……”
黄,就象一只矫捷的壁虎般的,向窗门翻走了。
外边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梅春姐的心就象快要被人家分裂般地彷徨,
创痛着!她推开了里房门,向着左方,那菜园的看不清的林子里踌躇着:“天啦!
这样的怕人啦,我去不去呢?我,我将?……”
她站在那里惊疑了好久好久,她还不能决断她的适当的行踪。黄遗留下来的热
力,就象火一般地传到她的繁乱的心里,渐渐地翻腾了起来!
她犹疑,焦虑着!她的脚,会茫然地,慢慢地,象着魔般地不由她的主持了!
它踏着那茅丛丛的园中的小路,它把她发疯般地高高低低地载向那林子边前!……
“假如我要遇见了邻人?……”她突然地惊惧着!她停住了,就好象已经在她
的面前发现了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似的。她把头向周围的黑暗中张望一下,扪了一
扪心,然后又昏昏沉沉地,奔到林子里去了。
一个黑黑的,突如其来的东西拖着她的手,她的全身痉挛着!
“这里!——”
“我,黄,……”
“不做声!——”
他轻轻将她搂抱起来,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当他吻到了她的那乾热的嘴唇的
时候,便一切都消失在那无涯的黑暗和冷静的寒风中了!……
第三章



传言象一团污浊的浓雾般的,将全村迷漫着。
五七个妇人:黄瓜妈、麻子婶、柳大娘,还有两个年轻的闺女、小媳妇,又在
湖滨的洗衣基石上碰头了。
她们曲曲折折地谈着这桩新奇的,暧昧的事情。
在她们的后面,有三个老头子:白发的四公公,烂眼睛的李六伯伯,和精神健
壮的关胡子。他们在那坟堆上抽烟,谈世事,他们向着太阳扪老虱婆。
柳大娘的双颊涂得火一般地通红了,她也想叫会中的副会长和有资格的人们看
上她。她妖媚地朝那三个老东西唾了一口,又开始谈起她那还不曾谈完的故事:
“老黄瓜,他说,……”
“说什么呀?下流的,不要脸的家伙!……”黄瓜妈气起来。
“他说,……哼!他还比我们下流百倍呢!”柳大娘冷声地笑道。“他还夜夜
去梅春姐家的壁前壁后偷看他们的!……他说:‘有一天,我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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