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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叶紫文集-第46章

小说: 叶紫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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壳似的,随着剪刀落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三个快要落到那欢喜擦脸红的柳大娘的
头上的时候,她早就藏躲起来了,等到寻了她从黑角落里拖出去,她便一面流泪,
一面哀求地:“少,少剪一点儿吧!……没有了头发,我,我要丑死的啦!……”
但,谁听她的呢,姑娘们的剪刀是无情的,差不多连根儿都剪下来了。当这无情的,
长长的,锐利的剪刀,第四个落到梅春姐的头上来的时候,她就很泰然地,毫不犹
疑地挺身迎了上来,她对着拿剪刀的姑娘们说:

①巴巴头:湖南话,即女人梳发髻的头。

“剪掉它吧,剪吧!反正我有这东西和没有这东西是一样的。我是永远也看不
见太阳的人!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一切妇女们的头发都剪下来了,一切妇女们都伤心地痛哭着:黄瓜妈哭着,—
—她怕阎王不肯收她!麻子婶哭着,——她怕年老时要饿饭!柳大娘哭着,她怕她
的情人不爱她!抛弃她!……
一切老头子们都夹七夹八地跟在中间摇头,叹气:
“不得了的!不得了的!……盘古开天以来女人就应该有头发的。没有了头发
女人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只有梅春姐,她似乎与别的人不同。她没有把头发看到那般重要。因为,她的
心已经快要给丈夫折磨死了,她已经永远望不到丈夫的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了。她想:
“变啊!你这鬼世界啊,你就快些变吧!反正我是一个没有用了的人,我的日子一
半已经埋到土中去了!……”



真鬼气,真是希奇的事情!……世界就是这么真正地,糊里糊涂地变起来了。
从那一天——那剪掉头发的一天起,村子里就开始变得不太平不安静起来。不知道
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些人(本村子里的也有),穿长衣的,穿短衣的,不分睛雨,不
分日夜地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手里拿着各种各色的花样的东西,口里说着一些使人
听不懂的新鲜的话。……
真鬼气,真是希奇的事情!……
丈夫陈德隆也开始变起来了。他变得比从前更加粗暴,更加凶狠了。他从楼板
上摸出了一把发锈的丈把长的梭镖来,他把它磨得光光的。他说:他要去入一个什
么会去,而那个会是可以使他发财的;将来可以不做事情有饭吃,有钱用,并且还
可以打牌,赌钱。……
梅春姐始终不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情。当她看见丈夫把那把发锈的梭镖磨得放
光了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不知不觉地害怕起来;她怕她要用那梭镖将她刺死!并且
他的那两条带着红光的视线,还不时地,象一支火箭似地直射着她,好象要将她吸
到那螃蟹形的眼睛里去,射死她,烧死她似的。梅春姐不禁的发起抖来了。

“不要到外边去的! 知道吗? ”丈夫把那梭镖靠在怀抱里,用手卷着袖子。
“我要到会中去了!……不,也许还要到旁的地方去。夜晚,你早些关门,这两天
外边的风气不很好!……”
梅春姐用了一种顺从的,恐惧的,而又包含着憎恨的眼光回答了他。
她当真除了饮牛、饲鸡和上菜园以外,整整地三天没有出头门一步。
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不知道还是因了丈夫的久不回来呢?还是因了自己的
哀愁抑制不住呢?还是因了秋晴的困倦呢?还是因了另一种环境的或者是好奇的原
因的驱使呢?……使她下了决心地要跑到外边走一回。她从板壁上取下一把草叉来,
用毛巾将剪发的头包了一下,顺便到自己的草场中去叉两捆稻草来做引火柴。
荒原,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荒原;村子,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村子;不过
是多了一些往来的,不认识的人,不过是多了一些飘扬的,花花绿绿的旗帜。……
在那原先的,住关帝爷爷的大庙里,还多了一座新开办的,读洋书的学堂。
梅春姐缓步地穿过一条狭小的田塍。在她的眼睛里,放射着一种新奇的,怀疑
的视线。她象一头出洞来找寻食物的耗子似的,东张西望地把这变后的村庄看了好
久好久,才又蹒跚地走向自己的草场去。
稻草象两座小屋子似地堆在那里。在那比较小的一座的旁边,有一个穿长衣的
和一个穿短衣的人在谈话。梅春姐没有注意他们。她只举起草叉来叉了两捆,准备
拖回家中去。
“德隆嫂!”
“谁呀?”
她回头去:一个年轻的,面孔象用木头刻出来的人望着她,他是麻子婶的大儿
子木头壳。
“德隆哥昨晚回家吗?”
“没有回来!”梅春姐轻声地应着,一面看了一看那别的一个,用背面向着她
的年轻人。
“唔! 前晚还在会里和人家吵了架的, 这家伙!……”木头壳沉吟了一声:
“一定是到哪里去打牌了,一定的!……”
梅春姐把稻草都堆在一起,弯腰扎了一扎。……那一个穿长衣的年轻客便向木
头壳问了起来:
“哪一个德隆哥啦?……”
“就是啦!……就是前晚那一个和你们吵架的,那一个癞子啦”!木头壳向梅
春姐微微地盯了一盯:“罗,这一位便是他的癞嫂子,叫梅春姐的!……”
梅春姐的脸羞得通红的。她的心里深深地恼恨着木头壳;她抬起头来,想拖着
草叉就走!
不自觉地,那个穿长衣的年轻角色,正在打量她的周身。她和他之间的视线,
无心地,骤然地接触了一下!
那一个的白白的,微红的,丰润的面庞上,闪动着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星一
般的眼睛!……
梅春姐老大地吃了一惊,使劲地拖着稻草和稻叉,向家中飞跑!



陈德隆因为和会中的主脑人吵了架,一连三天都躺在情妇的家里不出来。第四
天的中饭时,他足足喝了三斤半酒,听说会中又到了一个新从县里下来的人,又有
一桩事情瞒他了,他才跑出去。
米酒把他的心火燃烧得炽腾起来。他走一步歪一下地向会中奔驰着。他的脑子
里装满了那红鼻子会长的敌意的笑容,和那副会长的骇人的,星一般的眼睛。他有
心要和他们抬杠。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很瞧不起他,事事都瞒他,而不将他当成自
家亲人一般地看待。尤其是副会长的那特别为他们面装成的一副冰凉的面孔,深深
地激怒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
在经过自己的家门时,他停了一下,吩咐了老婆晚饭时多做一些米。他是打算
去和会中人吵一阵就回来的。不是要寻他们的差处,而是发泄自家的心中的愤火!
有十来个人挤在会场中。当长工出身的红鼻子的老会长,正用一根小竹鞭向人
们挥扬着,说着一些听不分明的,时髦的口语。副会长和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
的人,在写着一张什么东西的字单。
陈德隆冲到他们的面前了。他故意摆摇他的身子,象一头淘气的、发了疯的蛮
牛似地撞到人丛中去!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先向旁人打望了,就开始大声、无礼
的喧闹起来:
“会长!什么事情啦,丢开我?”
老会长微微地皱下眉头不理他,手中的竹鞭子更加有力地挥扬着。他好象并不
曾听见陈德隆的声音似的。又接连地说下去了:
“……总之,总会花钱,费力,……都是为的我们种田人自己;我们去当两个
月兵,就应该尽些心思,尽些力!……”
陈德隆气起来。他蹒跚地冲过去,夺着老会长的竹鞭,他几乎要打着他的鼻梁
了。
“是装聋吗?聋子吗?……你不会听见我的声音?……”
老会长的鼻子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他战声地,咬着牙关地啤他一口——
“你这瘟神!你,你……又来瞎缠么?……”
“怎么是瞎缠呢?我来寻着你们,就因为你们的心不公平,你们什么事情都瞒
着我了!……”
“瞒你?”老会长浑身战着,他使力地抽出来他的小竹鞭子,挡着陈德隆的胸
襟。“你能做什么东西吗?今天这里招兵,你能当兵吗?你能离开野婆娘吗?……”
“能!”陈德隆顽强地叫着,“只要你们都不瞒着,我是什么都能做的!……”
“打人,喝酒,摸骨牌,……什么都能做的!”副会长冷声地笑着。他的那一
双大的唬人的眼睛,就象魔渊似地吸住了陈德隆的全身。
陈德隆跳起来了!他奔到副会长的跟前,拳头高高地抬着,他就象一下子要击
坏他的对方的头颅似的。他的声音带着沙了:
“我要挖出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来的,你瞧不起老子!不打人,不喝酒,不摸牌!
都能行吗?行吗?——”
人们使力地解开他们。那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匆匆地跑来拉着陈德隆
的手,向他温和地说:
“朋友,你不要生气啦!行的!……你要愿意,明天就同我们到总会中当兵去!
只要你能不喝酒,不摸牌,那都行的啦!……”
陈德隆的怒火愈加上升起来!他瞅瞅这陌生的人一眼。他并没有问明白去当什
么兵,就茫然地答应着。顽强,好胜,拥着他那一颗虚荣的,粗暴的内心!他很有
一股蛮牛的性子,他很可以给你犁地,耕田,而你不能将他鞭挞,尤其是不能违拗
他的个性而欺侮他!……
当他的名字被写上那张白白的纸单的时候,他还狠狠地骄矜了一下。他盯着那
些有意瞧不起他的人们,他的眼睛更加圆睁着,那就象已经报复了一桩不可解脱的
深仇似的。他的心里想:“你们,妈妈的!嘿嘿!瞧瞧老子吧!……你们能算什么
东西呢?……”



太阳走了,黑夜象巨魔似的,张口吞蚀着那莽苍苍的黄昏。在小窗的外边,有
无数种失意的秋虫的悲哀的呜咽。
梅春姐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失神地凝注着那些冰凉了的菜和饭。一盏小洋油
灯在她的面前轻盈地摇晃着。她并不一定是等丈夫回来,也不觉得自家的饥饿。在
她的脑际里,却盘桓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摇摇不定的想头。这想头,就象目前
的那盏小洋油灯般地摇摇不定。不是哀愁,也不是欢喜。……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估量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便把小桌上不曾吃过的菜和饭收
拾着,用一块破布头揩了一揩。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是夜,一个漫漫的,深长的夜!一个孤零零的,好象永
远也得不到光明的,少妇的凄凉的夜!……
窗外的虫声更加呜咽得悲哀了,它们是有意唤起人们去给它们一把同情的眼泪
的。
梅春姐又慢慢地靠近着小窗,荒原迎给她一阵冰凉般的寒气!那摇摇不定的,
错乱的想头,使她无聊地向四周打望了一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只不过是那班
浮荡儿没有闲功夫再来唱情歌了,只不过是在大庙那边多了些花色的灯光的闪烁!
她微微地把头仰向上方:一块碧蓝色的夜天把清静的、渺茫的世界包罗了。一
个弯腰形的,破铜钱般的月亮在云围中爬动着;在它的四面,环绕着一些不可数出
的,翡翠也似的星光。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
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
梅春姐深深地吃了一惊——象白天在草场般地吃了一惊!她觉得一阵迅速的,
频频的,可以听得出来的心脏底跳动!她把头儿慢慢地低下来!……在后方,突然
地,一个沉重的,有力的破门声音,又将她惊震了!……
丈夫陈德隆的一双螃蟹形的眼睛现了出来。他的面孔微微地带点怒容,刚强而
抑郁!他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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