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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叶紫文集-第13章

小说: 叶紫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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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这,大约是老百姓们在临行的时候下着很大的决心的表示呢。没有了丝毫的东西悬挂在他们的心坎里,走起路来是多么的畅快啊!“你看!他们宁肯这样下决心地扫数跟着别人一同走,倒不愿留在这儿长住着。这就完全是为了那么些个原因啊!”李海三时常很郑重地,偷偷地指着沿路所见到的各种情形,一样一样地告诉给王大炮听。到正午,太阳简直烧得弟兄们无法可施了,有好些都晕倒下来。口中吐出许多雪样的唾沫,一直到面颜灰白,完全停歇了他们的呼吸为止。“天哪!”好容易才有命令下来:教停住在一个比较阴凉的小山底下吃午饭。三下午,天上毕竟浮起了几片白云,旷野不时还有微微的南风吹动,天气好像是比较阴凉得多多了。弟兄们都透回了几口问气,重新地放开着大步,奔逐着这无止境的征程。旷野里简直越走越荒凉得不成世界啊!渐渐地,连一座不大十分完整的芦苇屋子都看不到了。只有路畔的树桠上,还可以见到许多用白灰写上的惊心动魄的字句。“操他的爹爹,说得那样有劲啊!”弟兄们又都自由地谈笑着,有些看到那些白灰字句儿,象不相信似地骂。“也说不定呢。”又有带有怀疑的口吻的人。王大炮同李海三都沉默着,好象是在冥想那字句中的味儿似的。赵得胜老是哭丧脸地不说一句话。队伍又迅速地前进了十来个村湾。远远地有一座小山耸立!在前面,尖兵连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象是发现了目标似的。于是,后面的队伍也跟着急速了。传今兵往往来来地奔驰着,喘息不停的。光景是遇着了敌人吧,弟兄们的心头都紧了一下!王大炮兴高采烈地朝李海三问:“老李!是不是遇着了敌人啦?”老李没有答他。走,快,突然地,在离那小山不到一千米达距离的时候:——砰!尖兵连中响了一枪。弟兄们的心中,立时感受着一层巨大的压迫。特别是赵得胜,这一下枪声几乎把他的灵魂都骇到半天云中去了,他勉强地镇静着,定神地朝关面望了一眼。砰!砰砰!哒吼!……尖兵连和第一连已经向左右配备着散开了。目标好象就是在前面那座小山上。但是,前面的枪声都是那样乱而迟缓的,并不象是遇见了敌人呀!目标,那座小山上也没有见有敌人的回击。随即,营长又命令着第三连也跟着散开上来。大家都怀着鬼胎呢,胡里胡涂的。散开后,却将枪膛牢牢地握住,有的预先就把保险机拨开了,静听官长们的命令下来。“枪口朝天!”官长们象开玩笑似地叫着!“怎么?……”弟兄们大半都坠入到雾里云中了。“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妈妈!”大家又都小心地注视着前面。轻轻地将枪膛擎起,各自照命令放射着凌乱的朝天枪。向那座小山象包围似的,频频地逼近去!砰砰!哒吼!卜卜卜!……渐渐离小山不到二百米达了,号兵竟又莫明其妙地吹起冲锋号来:帝大丹,帝大丹!帝……“杀!”弟兄们莫明其妙地跟着减“杀!”一股劲三四连人都到了小山的底下。山上并没有一个敌人。大家越弄越莫明其妙了。营长骑着一匹黑马从后面赶了上来。白郎林手枪擎得高高的,象督战的神气。于是,弟兄们又都赶着冲到了小山的顶上。“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呀?妈的!”大家都定神地朝小山底下一望,那下面:——天哪!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一片狂阔的海,——人的海!都给挤在这山下的一条谷子口里。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大群,一大群!……有的还牵着牛,拉着羊,有的肩着破碎不堪的行囊、锅灶,……哭娘呼爷地在乱窜乱跑,一面举着仓皇骇急的目光,不住地朝小山上面打望着。“是老百姓吗?这样多呀!”大家都奇怪起来。接着又是一个冲锋,三四连人都冲到了小山的下面。老百姓们象翻腾着的大海中的波浪,不顾性命地向谷子的外面奔逃。孩子,妇人,老年的,大半都给倒翻在地下,哭声庞杂的,纷纷乱乱的,震惊了天地。“围上去!围上去呀!统统给搜查一遍,这些人里面一定还匿藏着有‘匪党’!”营长的命令,由连长排长们复诵下来。弟兄们只得遵着将老百姓们团团围住了。老百姓们越发象杀猪般地号叫着。“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王大炮的浑身象掉在冰窖里,他险些儿叫骂了出来。“搜查!搜查!”班长们都对弟兄们吩咐着。王大炮他可痴住了。李海三朝着他做着许多手势儿他全没看见。老百姓都一齐凄切地,哀告地哭嚷起来。“这,这,老总爷!这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呀!”拍!——“解开,我操你的妈妈!”不肯解开的脸上吃了一个巴掌。“老总爷,这,这是我的性命呀!做,做好事!”拍!——做好事的又是一个耳光。“哎哟!我的大姐儿呀!”“我的妈呀!”营长的勤务兵,在人丛中拖着两个年轻的女人飞跑着。“老总爷呀!牛,牛,你老人家有什么用处呢?修,修,修修好啊……”“放手!老猪!”拍!砰!通!……人家的哭声和哀告声,自己的巴掌声和枪托声,混乱地凑成了一曲凄凉悲痛的音乐。王大炮的眼睛瞪得有牯牛那么大,他吩咐自己全班的弟兄们一动也不许动地站着。他的心火一阵阵蓬勃上来了,他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跳起三四尺高地朝官兵们大叫大骂着:“抢!强盗,我操你们的八百代祖宗!”李海三的心中一急:——“完了!这性急的草包!”他想用手来将王大炮的嘴巴们住,可是被王大炮一交摔倒了!他再翻身立起来时,王大炮已经单身举枪向连营长们扑了过去!“你们这些强盗!我操你们的——”卜通!砰!——第三排的梁排箍赶上来栏前一脚,将王大炮绊倒在地下,王大炮的一枪便打在泥土上。“报告营长!”梁排长一脚踏着王大炮的背心,“他,他惑乱军心,反抗命令!”“他叫什么名字?”营长发战地叫。“三连一班班长王志斌!”“绑起来!”李海三已经急得没有主张了。他举起枪来大声呼叫着:“弟兄们,老百姓们!我们都没有活命了!我们的班长已经被——”砰!李副班长的右手同枪身突然地向下面垂落着,连长的小曲尺①还在冒烟。①曲尺:湖南话中手枪的俗称。因其形状象木匠用的曲尺,故名。“绑起来!”赵得胜和其他的弟兄们都亡魂失魄了,他们望望自已被绑着的两个班长,又望望满山满谷的老百姓,他们可不知道怎样着才是路儿。随即,连排长们又举起枪来,复诵着营长的命令:“将乱民们统统驱逐到谷子的外面去。谁敢反抗命令,惑乱军心:——格杀忽论!”弟兄们都相对着瞪瞪眼,无可奈何地只得横下心来将老百姓们乱驱乱赶。“我家大姐儿呀!”“牛啦!我的命啦!”“妈呀!……”妇人,老头子和孩子们大半都不肯走动,哭闹喧天的,赖在地下打着磨旋儿。他们宁肯吃着老总爷的巴掌和枪托,宁肯永远倒在这谷子里不爬起来,他们死也不肯放弃他们的女儿、牲畜、妈妈,……他们纠缠着老总们的腿子和牲畜的辔绳,拼死拼活地挣扎着。……“赵得胜!你跑去将那个老头子的枯牛夺下来呀!”排长看见赵得胜的面前还有一个牵牛的老头儿在跑。“赵得胜一吓,他慌慌忙忙地只好硬着心肠赶上去,将那个老头儿的牛辔绳夺下来。那个老头儿便卜通一声地朝他跑了下去:“老总爷爷呀!这一条瘦牛,放,放了我吧!……”“牵来呀!赵得胜!”排长还在赵得胜的后面呼叫着,赵得胜没魂灵地轻轻地将那条牛辔绳一紧,那个老头儿的头就象捣蒜似地磕将下来。“老总爷爷啊!修修好呀!”赵得胜急得没有办法了,他将枪托举了起来,看定着那个老头儿,准备想对他猛击一下!——可是,忽然,他的眼睛一黑,——两支手角触了电般地流垂下来,枪险些儿掉在地下。他的眼泪暴雨般地落着,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头儿,连忙趁这机会牵着牛爬起来就跑。砰!——“什么事情,赵得胜?”排长一面放着枪将那个牵牛的老头儿打倒了,一面跑上来追问越得胜。“报告排长,”赵得胜一急:“我,我的眼睛给中一抓沙!”“没用的东西,滚!越快将这条牛牵到道边大伙儿中间去!”接着,四面又响了好几下枪声,不肯放手自己的女儿、牲畜的,统统给打翻在地下。其余的便象潮水似地向谷子外面飞跑着:“妈呀!……天啦!……大姐儿呀!……”赵得胜牵着牛儿一面走一面回头来望望那个躺在血泊中的老头子,他的心房象给乱刀砍了千百下。他再朝两边张望着:那逃难的老百姓,……那被绑着的班长们,……他的浑身就象炸了似的,灵魂儿给飞到海角天涯去了。山谷中立时肃清得干干净净。百姓们的哭声也离的远了。营长才得意得象打了胜仗似地传下命令去:“着第一连守住这山北的一条谷子口。二三连押解着俘虏们随营部退驻到山南去。”四左右翼不利的消息,很快地传进了弟兄们的耳鼓里。军心立刻便感惶惶的不安。“什么事情呀!”“大约是左右两方都打了败仗吧!”“轻声些啊!王老五。刚才传令兵告诉我:第一团还全部给俘虏了去哩!”“糟啦!”在安营的时候,弟兄们都把消息儿轻声细语地到处传递。好些的心房,都给听得频频地跳动。“也俘虏了些那边的人吗?”“不多,听说只有二十几,另外还有十来个自己的逃兵。”“这是怎么弄的啦!”之后,便有第二团的一排人,押解着三四十个俘虏逃兵到这边儿来了,营长吩咐着都给关在那些牛羊叛兵一道。因为离旅团部都太远了,恐怕夜晚中途出乱子。关牛羊和叛兵的是一座破旧的庙宇,离小山约莫有五六百米达。双方将逃兵俘虏都交接清楚之后,太阳还正在衡山。夜,是乌黑无光的。星星都给掩饰在黑云里面,……弟兄们发出了疲倦的鼾声。这时,在离破庙前二百米达的步哨线上,赵得胜他正持着枪儿在那里垂头丧气地站立着。他的五脏中,象不知道有一件什么东西给人家咬去了一块,那样创痛的使他浑身都感到凄惶,战栗!……渐渐地,全部都失掉了主持!他把一切的事情,统统收集了到他自己的印象里面来,象翻腾着的车轮似的,不住地在他的脑际里旋转:“三年来当兵的苦况,每次的作战,行军,……豪直的王班长,亲昵的李海三,长假,老百姓,牵牛的老头儿,父亲,母亲,妻子,欺人仗势的民团!……”什么事情都齐集着,都象有一道电流通过在他自己的上下全身,酸痛得木鸡似的,使他一动都不能动了。他再忍心地把白天的事件逐一地回想着,他的身心战动得快要晕倒了下来:“那么些个老百姓啊!还有,七八个年轻的女子,班长,牵牛的老头儿,官长们的曲尺——砰!……”天哪!赵得胜他怎么不心慌呢!尤其是那一个牵牛的老头儿。那一束花白胡子,那一阵捣蒜似的叩头的哀告!……他,他只要一回想到,他就得发疯啊!“是的!是的!”他意识着,“我现在是做了强盗了啦!同,同民团,同自己的仇人……天啊!”父亲临终时候的惨状,又突然地显现在他的前面了:“伢子啊!你,你应当记着!爹,爹的命苦啦!你,你,你应当争,争些气!……”民团的鞭挞,老板的恶声,父亲的捣蒜似的响头,牛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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