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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阿城文选-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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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催眠抑制主观的“痛”以后,真正的痛觉也会迟钝。我记得汤沐黎画过一幅歌颂

针刺麻醉的油画,里面好像有个正在念毛主席语录的护士,这应该是中国绘画史上

对具体催眠手段的正式纪录,挺有历史意义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次成功的催眠秀,我们现在再来看当时的照片,纪录

片,宣言,大字报,检讨书等等,从表情到语言表达,都有催眠与自我催眠的典型

特征。八次检阅红卫兵,催眠场面之大,催眠效果之佳之不可思议,可以成为世界

催眠史上集体催眠的典范之一。

后来做知青的时候,遇到出大力的苦活儿累活儿,所谓“大会战”,照例是要

集体念语录催眠的,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还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

等。说实在的,苦和死,怕与不怕都一样,活儿终是要干的,逃不掉。我认为人类

进步的一大动力就是怕苦,于是想方设法搞一点减轻劳苦的花招儿,轮的发明,杠

杆的利用,看来看去无一不是怕苦的成果。我用电脑写东西,第一个理由就是可以

免去抄稿之苦。

凡流行的事物,都有催眠的成份在。女人们常常不能认识自己的条件而乱穿戴,

是时装宣传的成功同时也是自我催眠的成功。

催眠是人类的一大能力,它是由暗示造成的精神活动,由此而产生的能量惊人。

艺术呢,本质上与催眠有相通的地方。

我在几年前出过一本书《闲话闲说》,不妨抄一下自己:

依我之见,艺术起源于母系时代的巫,原理在那时候大致确立。

文字发明于父系时代,用来记录母系创作的遗传,或者用来篡改这种遗传。

为什么巫使艺术发生呢?因为巫是专职沟通人神的,其心要诚。

表达这个诚的状态,要有手段,于是艺术来了,诵,歌,舞,韵的组合排列,

色彩,图形。

巫是专门干这个的,可比我们现在的专业艺术家。什么事情一到专业地步,花

样就来了。

巫要富灵感。例如大瘟疫,久旱不雨,敌人来犯,巫又是一族的领袖、千百只

眼睛等着他,心灵脑力的激荡不安,久思不获,突然得之,现在的诗人当有同感,

所谓创作的焦虑或真诚。若遇节令,大丰收,产子等等,也都要真诚地祷谢。

这么多的项目需求,真是要专业才应付得过来。

所以艺术在巫的时代,初始应该是一种工具,但成为工具之后,巫靠它来将自

己催眠进入状态,继续产生艺术,再将其他人催眠,大家共同进入一种催眠的状态。

这种状态,应该是远古的真诚。

宗教亦是如此。那时的艺术,是整体的,是当时最高的人文状态。

艺术最初靠什么?靠想象。巫的时代靠巫想象,其他的人相信他的想象。现在

无非是每个艺术家都是巫,希望别的人,包括别的巫也认可自己的想象罢了。

艺术起源于体力劳动的说法,不无道理,但专业与非专业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与各人的先天素质也是有区别的。灵感契机人人都会有一些,但将它们完成为艺术

形态并且传下去,不断完善修改,应该是巫这种专业人士来做的

应该说,直到今天艺术还是处在巫的形态里。

你们不妨去观察你们搞艺术的朋友,再听听他们或真或假的“创作谈”,都是

巫风的遗绪。当然也有拿酒遮脸借酒撒风的世故,因为“艺术”也可以成为一种借



当初巫对艺术的理性要求应该是实用,创作时则是非理性。

话是引得有些颠三倒四,事情也未必真就是这样,但意思还算明白。

艺术首先是自我催眠,由此而产生的作品再催眠阅读者。你不妨重新拿起手边

的一本小说来,开始阅读,并监视自己的阅读。如果你很难监视自己的阅读,你大

概就觉到什么是催眠了。

如果你看到哪个评论者说“我被感动得哭了”,那你就要警惕这之后的评论文

字是不是还在说梦里的话。

有些文字你觉得很难读下去,这表明作者制造的暗示系统不适合你已有的暗示

系统。

先锋或称前卫艺术,就是要打破已有的阅读催眠系统。此前大家所熟悉的“间

离”,比如一出戏,大家正看得很感动,结果跑出来个煞风景的角色,说三道四,

让观众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台湾的“表演工作坊”有出舞台剧叫《暗恋桃花源》,

用戏中的两个戏不断互相间离,让观众出戏入戏得很过瘾。可惜《暗恋桃花源》后

来拍成电影时,忘了电影也是一个催眠系统,结果一出间离的好戏被电影像棉被包

起来打不破,糟蹋了。先锋艺术虽然打破了之前的催眠系统,必然又形成新的催眠

系统,比如大家熟悉的“意识流”,于是就有新先锋来打破旧先锋形成的催眠系统,

可是好像还没有谁来间离“意识流”。

不过,以“新”汰“旧”很难形成积累。一味淘汰的结果会是仅剩下一个“新”,

太无趣。积累是并存,各取催眠系统,好像逛街,这就有趣了。

音乐是很强的催眠,而只是最古老的催眠手段。孔子将“礼”和“乐”并重,

我们到现在还能在许多仪式活动中体会得到。孔子又说过听了“韶乐”之后,竟

“三月不知肉味”,这是典型的催眠现象,关闭了一些意识频道。

法国的普鲁斯特写过一部《追忆似水年华》,用味道引起回忆往事的过程,正

是以“暗示”进入自我催眠的绝妙叙述。

电影是最具催眠威力的艺术,它组合了人类辛辛苦苦积累的一切艺术手段,把

它们展现在一间黑屋子里,电影院生来就是在模仿催眠师的治疗室。灯一亮,电影

散场了,注意你周围人的脸,常常带着典型的被催眠后的麻与乏。也有兴奋的,马

上就有人在街上唱出电影主题歌,模仿出大段的对白,催眠造成的记忆真是惊人。

当然,也有人回去裹在被子里暗恋不已。

电视好一些,摆在明处,周围的环境足以扰乱你进入深度催眠。但是人的自我

催眠的能力实在太强了,哪儿都不看,专往荧屏上看,小孩子还要站得很近地看,

遭父母呵斥。

自我催眠还会使人产生多重人格。作家在创作多角色的小说时,会出现这种情

况,而评论家则喜好判断那些角色的人格是否完整,或者到底哪个角色的人格是作

者的人格,或者作者的人格到底是什么样的。敏感的读者常常也做这类的判断。我

猜现在常搞的作家当场签名售书的时候,赶去的读者一定带有一部分鉴别“假冒伪

劣”的心情。我前些年也让书商弄过两三次这类活动,结果是读者很失望,看来我

实属“假冒伪劣”。

有个要领奖的朋友问我“领奖时如何避免虚伪与虚荣”?这个难题可比昆德拉

的“媚俗”,你怎么做都是“媚俗”,连不做都是“媚俗”。我说,观察,观察观

众,观察颁奖人,观察司仪,观察环境,也观察你自己。这实际是一个造成两重人

格的方法,将冷静的一重留给“自己”,假如颁奖现场发生火灾,你会是最先发现

的。

成熟的演员是最熟练的多重人格创造者,当然有些人也会走火入魔到扮演的那

一重人格里,失去监视的人格,搞得回不过神儿来,不思饮食,所谓陷入深度自我

催眠。催眠案例中,有的被催眠者并非是失去全部的“自我意识”,他们常常有一

个意识频道是清醒的,看着自己干着急。老托尔斯泰曾经说他原本并没有安排安娜

自杀,可是安娜“自己”最后自杀了,他拿她没有办法。

我实在想说,审美也许简单到只是一种催眠暗示系统。

美国的精神卫生署在八十年代研究过“多重人格”者,发现他们的脑波随人格

的转换而不一样。巫婆神汉常常做“灵魂附体”的事,说起来是在做多重人格的转

换,你在证明那是真的时候,先要检查一下你自己是否被催眠和自我催眠。赵树理

在《小二黑结婚》里写小芹的娘是个巫婆,降神的同时还在担心锅里的“米烂了”,

七十年代我在鄂西的乡下见到的一个神汉就敬业多了,灵魂屡不附体之后,他悄悄

嚼了一些麻叶。他大概是累了,那时候天天学大寨,没有农闲,降灵又是非法的。

从艺术是一种催眠来说,假如我是个写作者,我觉得主要的不是你写的是不是

真实,而是你要写什么,或者你要怎么写;假如我是个画画儿的,主要的不是你画

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画什么,或者你要怎么画;假如我是个弄音乐的,主要的

不是你造成的音响像什么,而是你要产生怎样的声音,或者你要怎样组合声音……

我可以一直假如下去,一直到你们烦我。

趁你们烦我之前,收笔。不过,你们应该意识到一个逻辑怪圈儿:我写的这些

文字是不是也是催眠呢?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上海青浦

阿城说侯孝贤

且说侯孝贤

七十年代末,我从乡下返回城里。在乡下的十年真是快,快得像压缩饼乾,可

是站在北京,痴楞楞竟觉得自行车风驰电掣,久久不敢过街。又喜欢看警察,十年

没见过这种人了,好新鲜。尚记得十年前迁户口上山下乡,三龙路派出所的户籍警

左右看看,说:“想好喽,迁出去可就迁不回来啦!”我亦看看左右。八零年,开

始厌警察,朋友指导我说这才有个北京人的样子嘛。路何漫漫,接着虚心接受城里

人的再教育罢。另一种回到城里的感觉是慌慌张张看电影。北京好像随时都在放

“内部电影”,防不胜防,突然就有消息,哪个哪个地方几点几点放甚么电影,有

一张票、门口儿见。慌慌张张骑车,风驰电掣,门口人头攒动,贼一样地寻人,接

到票后窃喜,挤进门去。灯光暗下来,于是把左腿叠过右腿,或者把右腿放到左腿

上,很高兴地想,原来小的在乡下种地,北京人猫在“内部”看电影呀。

慌慌张张的结果是看了不少愚蠢的中外电影,心理学的逻辑认为“被诱惑”不

成立。想想自己,有道理,应该不会“被电影愚蠢”,而是我愚蠢。但聪明人之多,

使八十年代初五年大陆文艺热闹非凡。与其说政治集权,不如说文艺人将政治通于

“商业广告”,凡触政治大小忌,必沸沸扬扬。也难怪,几十年下来,文艺人都兼

精政治,只是闪避和手眼通天的区别。京中会议讲演繁多,小道消息惊心动魄,无

数天才乃至各种主义直至特异功能,轮番淘汰。没有快刀斩乱麻的本事,只好一个

晚上都是梦。

一九八六年春,由拍了《黄土地》而声名大噪的凯歌介招荣念曾给我认识。这

荣念曾甚是谦谦,骨子里却侠,我因下面一件事总要感谢他。

一天荣念曾邀我去他那里,说录了几个东西,值得看看。荣念曾住北京西郊友

谊宾馆,是个有警察把守的地界,我骑自行车去,自然被叱下来,在小屋里盘问许

久。

找到了荣念曾,五十年代曾经是苏联人住的单元里有一架日本电视机,还有一

部SONY录像机。荣念曾把一盒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一会儿,影像开始出现了。初

时我倒不在意,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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