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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一个人的圣经-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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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也认可,没有幻想,都很现实。
  他们去小镇上一家老茶馆,叫了两盘炒菜。这也是镇上唯一的早点铺和饭馆,逢上初一十五赶大集的日子,四乡来的农民楼上楼下十多张方桌坐个满堂,歇脚喝茶吃饭的大声喧哗。平时,尤其是这下午,空空的只他们两人,走在吱吱作响的木板楼上,临窗往下张望,一条狭窄的青石板小街,楼上的人家窗户相望,楼下开的若干铺面。有肉铺,豆腐店,兼卖百货的布店,卖草绳石灰陶瓷和油盐酱醋的杂货铺,油粮店同时也是榨油碾米的作坊,一个卖澡盆水桶锄头的木竹铁器合作社,还有也卖点西药的中药铺子。这里也是公社的所在地,有兽医站卫生院储蓄所和兼管周围几个公社的派出所,有一名警察。过日子的必需品倒应有尽有,还有最基层的政权,颁发印有领袖像的结婚证。
  吃完饭,两分钟走遍了这条街,他问倩要买些甚麽,她不置可否。他便领她回到兼卖百货的布店,买了面圆镜子,背後有个镀镍的铁丝衬子,可以搁在桌上。又买了一床双人床单,这要同时付布票,还买了一对尼龙混纺的枕套,价钱高一点不收布票。倩没有反对,还同他一起挑选。店里有的几条床单都是大红花,枕套上绣也是双喜,乡里人办嫁妆才买,无挑选的馀地,倩都由他买下,没有异议。
  回到村里那土屋,他把後窗关上。外面是个池塘,长满浮萍,水塘边有几块光滑的石板,平时早晚村妇用棒槌洗衣,夏天夜晚汉子们在那里洗脚擦身。这初久一,也听不见蛙呜了。
  倩说她累了,他便换上才买的床单,倩同他一起铺上,也换上双喜的枕套,他只有一个枕心,另一个枕套里塞进他的毛线衣,倩把提包里她的一些衣服也塞了进去。
  倩先躺下,他坐在床边,捏住她的手,倩这才说把灯关了吧。
  他只记得她的身体,此外都是陌生的,一个他并不了解的女人,除了几封来信,向他发出的不是求救便是哀怨,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他爱她吗?他以为是的。而倩呢?他无法知道,几千里地外来找他,不就是寻求个依靠?她交给他,听任他在她身上做他要做的,没有反应,没有激动,不抗拒,也不说话,之後便睡著了,他以为她睡著了。他有了个女人,一个名正言顺属於他的女人,一个可以建立共同生活的妻子,日後也就可以有共同的语音口,相互信赖。总之,他不会真娶个村姑做老婆。这村里,那些生了孩子的女人夏天敌个怀喂奶,田边歇工同汉子们挑逗打闹,那股粗野风骚劲,满口脏话,甚麽都不在乎,他也受不了。他倒是也学会了同村妇们逗嘴,但还保持个距离,不像这乡里的汉子同女人们打闹起来,不是拉拉扯扯在女人身上踬一把吃个豆腐,就是叫女人们一拥而上扒了裤子,在”片叫骂和笑声中弄得捏住裤带鼠窜。乡里成年干不完的农活,没别的好开心,可不也是一乐。嫂子们就说:「看不上我们的妹子怎麽的?城里的姑娘哪有这般水灵?你就看看毛妹那肤色,鲜桃子掐得出水来!还甚麽农活都做得,那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找个水妹子你几省心哟!”说得毛妹那小女子掘嘴,拉住人衣襟,往背後躲。对这水灵灵的小女子,他也并非不动心,但看见那些村妇,便看见了日後,这不是他要的生活。
  早晨,倩睁开眼,面色红润了,也有了笑容。而他,也确实喜悦。倩说不上妩媚,但显得乖巧,偎依在他怀里,知道他在端详,便又合上眼睛,他握住她乳房,抚摸地。倩是顺从的,听任他手指在她身上游移,曲卷的两腿便分开了。他又想她了,但克制住,不必这么急於贪欢,他们要生活在一起,有的是时间。他亲了亲她,倩松张开的嘴唇用舌回应,他第*次感到她也逼他欢喜,他想倩是爱他的,并非只患难相依。
  “我们登记去?”他问倩。
  倩柔软的身体贴紧他,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他受了感动。
  “起来,马上就去公社!”
  他要同她成家,建立夫妻恩爱,要证明他爱她,立刻登记结婚,然後想法把她调来,他们要安安稳稳在这山乡落户,且不管天下如何,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了。
  倩带来了未婚的证明,是她所在的公社开出的,就是说,来之前便想好了。公社的干部他都认识,无须再出示甚麽证件。他们各自在表格上签个名,填上出生年月日,由文书盖个章,交了五分钱的纸张费,只花了一分钟便手续齐备。
  经过肉铺,半片猪肉挂在铁钩上,他要下个大肘子。这乡里买肉不用肉票,出产也丰富!通常倒是饿不死人。可「大跃进”那几年,也是党的一声号令,连口粮都交了公,有的村子整村都饿死了。乡里人也就学乖了,家家菜园子里都种点芝麻或油菜籽好榨油,家家养猪,吃的是自家的咸肉,缺的是钱。他说,往後我们也养猪吧,倩白了他一眼,没明白这玩笑。
  新婚的日子还是快活的,他生上炭炉子,等烟散尽,把炭火通红的炉子搬进屋里,墩上一大锅肘子。倩开始轻声唱歌,是文革前的老歌。他鼓动倩放声唱,也跟著应和。倩居然有个好嗓子,音色挺亮,这可是个发现。倩笑了笑说:「我练过声,是女高音。”
  “真的?”他兴奋起来。
  “这算得了甚麽?”倩懒洋洋的,那声音也甜美。
  “不,这很重要,有你这歌声日子就过得了!”
  这就是他们相通之处。他说:「倩,好好唱一个!”
  “要听甚麽?你点吧,”倩有些得意,头偏侧一边,也妩媚了。
  “那就唱个义大利民歌一重归索达托一吧!”
  “那是男音高的歌。”
  “唱个*茶花女*中的一饮酒歌一!”
  “那歌词人听见不好,”倩还在犹豫。
  “这乡下,不要紧,谁懂呀?你也可以不唱歌词,”他说。
  倩站起来,吸了口气,却又打住,说:「还是别唱那些外国歌吧。”
  他”时想不出来有甚么可唱的。
  “那就唱个早先的民歌一三十里铺一!”倩说。
  声音抒发出来,倩眼神也放光了。窗外来了一堆小孩子—跟著又来了几个妇人。歌声终止了,窗外一声感叹:“唱得几好啊!”
  说这话的是毛妹,夹在其中。妇人们也就七嘴八舌:
  “新娘子从哪来呀?”
  “要住些日子吧?”
  “可就别走啦!”
  “娘家在哪里呀?”
  他开了门,乾脆请众人进屋里来,介绍道:“这是我老婆!”
  众人却只堵在房门口不肯进来,他於是拿出在镇上买好的一大包硬块水果糖,散结大家,说:“革命化嘛,新事新办,我结婚啦!”
  他就势带领倩去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生产队长会计各家照了个面,一群吃著糖果的小儿跟在後边。有妇人家说:「还不快捉只老母鸡去!”
  有的要给鸡蛋,有的老人家也照呼这:“吃菜就上我家园子里来摘!”
  “说得都好听,随後给钱,不要,不要—推推就就,也还会收下。不可以赊欠人情,但人情也还就有,我在这里不算外人啦!”他对倩说,颇为得意,又说,「就凭你这副好嗓子,这乡里哪个学校不欢迎?你来用不著雨天烈日两腿子泥,长年泡在水田里,歌当然就唱给我听。”
  有这日子就该知足而常乐,一夜尽欢。倩不像林那麽炙热,那麽缠绵!那麽贪恋,那麽娇美,可他拥抱的是他自己合法的妻子。不用担心,不必顾忌隔墙有耳,不怕窗外窥探,这做人起码的幸福。听著头顶屋瓦上一片风雨声,他想,明天雨停了,带倩去山里玩玩。
  ……
  八
  43
  “你不过是用我,这不是爱。”情躺在床上,毫无表情,说得很清楚。
  他临窗坐在桌前,放下手中的笔,回过头来。他好几年没写过甚麽了,除了应付审查,抄过几天语录,那还是逃出农场之前。
  他们去山里转了大半天,回来的路上下起雨来混身淋湿了。房里生了炭火,竹笼罩上烘的湿衣服热气蒸蒸。
  他起身坐到床沿,倩仰面在被子里,眼睁睁的。
  “说甚麽呢?”他没有触动她。
  “你葬送了我这一生,”倩说,依然仰面不看他。
  这话刺痛了他,一时不知说甚麽是好,邓坐著。
  在山边那山洼里倩当时还好好的,满有兴致大声唱歌来著。他跑到很远的坡地上!枯黄的草丛远近都不见人,叫倩放声高唱,明亮的嗓音掠过山洼,风送来隐约的响。长满荒草和灌丛的山坡下,收割了的梯田里一簇簇的稻草根还没犁过,显得更为凄凉。要是春天!这山坡上开满嫣红的杜鹃花,田里的油菜花则黄澄澄一片,可他更意口欢初冬这颓败和荒凉的景象。
  回来的路上,雨中,水沟边,他采了一些还没凋谢的雏菊和暗红的黄杨枝叶,此刻已插在桌上的竹笔筒里。
  倩哭了,哭得他无法明白,他伸手想抚慰她,被她毅然推开了。
  雨中,倩头发全湿了,雨水流得满面,只低头赶路。他当时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她就哭过,只是说不要紧的,回到家生上炭火房里就暖和了。他没同女人”起生活过,不明白淋了这麽点两何至於这样发作。他一筹莫展,以为他爱她,为她做了一切能做到的事,这世间可能的幸福也只能如此。
  他出门去了毛妹的家,为甚么去这小女子家而不是别人?因为进村的第二家就是,又还下雨,也因为毛妹的妈说过,要吃鸡就来捉只去。毛妹她妈在堂屋里摘菜,说立马抓只老母鸡,杀好就送过去,他说不急,明早也行。
  回屋推开房门,他傻了,笼罩上的湿衣服扔到了地上,竹篾编的笼罩歪在*边,也踩扁了。倩依然躺在床上,脸面朝里。他努力抑住怒火,勉强在桌前坐下!窗外的雨连绵不断。
  郁闷而无处发泄,他沉浸在书写中,写到天暗下来近乎看不清落笔,毛妹在门外叫。他起身开门,这女子提了只拔光毛开了膛洗好的母鸡,手里端个碗—盛的是内脏。他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地零乱的衣服,接过鸡,连忙关房门。但毛妹还是看见了,愣住了,眼光转向他。他避开毛妹惊讶的大眼,把门合上,插上门栓,默默坐在打翻了的炉边,望著地上还一红”暗的炭火。
  “你不信上帝,不信菩萨,不信所罗门,不信阿拉,从野蛮人的图腾到文明人的宗教,你同时代人更有许多创造,诸如遍地立的偶像,天上也莫须有的乌托邦,都令人发疯得莫名其妙……”满满几页,写在这小镇上买来的薄薄的信纸上。倩是同他发作後看到的,再烧也晚了。
  “你就是敌人!”
  他现今的妻子说他是敌人的时候,他不容置疑看到了恐惧,那眼神错乱,瞳孔放大。他以为倩疯了,全然失常,或许真的疯了。
  “你就是敌人!”
  和他同床就寝的女人忿恨吐出的这句话,令他也同样恐惧。从倩放光的眼中也反射出他的恐惧。彼此互为敌人,他也就肯定是敌人。他对面的这女人头发散乱!只穿个裤叉,赤脚在地上,惊恐万状。
  “你叫喊甚麽?人会听见,发甚麽疯?”他逼近她。
  女人一步步後退,紧紧依住墙,蹭得土墙上的沙石直掉,叫道:「你是一个造反派,臭造反派!”
  他听出这後一句带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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