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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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离开,她一双手又把人紧紧拥住了。这样一来一往,一来一往,山上、河边、树上的鸟儿都吱吱喳喳叫起来了,天快要亮了。
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这才一狠心进去了。我感到了女人!
我感到自己怎样把一个女人充满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觉到自己在小女人里面迅速地长大。世界无限度膨胀。大地在膨胀,流水滑向了低处。
天空在膨胀,星星滑向了两边。然后,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坍塌了。这时,天亮了。塔娜从身子下面抽出一张白绸巾,上面是鲜红的斑斑血迹,塔娜在我面前晃动着它,我知道那是我的功绩,咧嘴笑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而且一觉就睡到了晚上。醒来时,母亲坐在我床头。她的笑容说明她承认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一个懂得男女之事的大人了。殊不知在这以前,我就已经是了。但说老实话,这一次才像是真的。
我从被子里抽出手来:“给我一点水。”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夜之间就变了:浑厚,有着从胸腔里得到的足够的共鸣。
母亲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把她的手放在儿子头上。而是回头对塔娜说:“他醒了,他要水喝。给他一点淡酒会更好一些。”
塔娜端过洒来,酒浆滑下喉咙时的美妙感觉是我从没有体会过的。母亲又对塔娜说:“少爷就交到你手里了,你要好好服侍他。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可他也有不傻的地方。”
塔娜羞怯地笑了,用很低,但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回答说:“是。”
土司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串项链挂在她脖子上。母亲出去后,我以为她会向我保证,一定要听从土司太太的吩咐好好服侍我。可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说:“今后,你可要对我好啊。”
我只好说:“我将来要对你好。”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吗?”
她问:“我漂亮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老实话,我不会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是这样就是傻子,那我是有点傻。我只知道对一个人有欲望或没有欲望。只知道一个女人身上某些部位的特别形状,但不知道怎样算漂亮,怎样又算不漂亮。但我知道我是少爷。我高兴对她说话就对她说话。不高兴说就不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
我决定起床和大家一起吃晚饭。
晚饭端上来之前,哥哥拍拍我脑袋,父亲送给我好大一颗宝石。塔娜像影子一样在我身后,我坐下,她就跪在我身后侧边点。我们的饭厅是一个长方形屋子。土司和太太坐上首,哥哥和我分坐两边。每人坐下都有软和的垫子,夏天是图案美丽的波斯地毯。冬天,就是熊皮了。每人面前一条红漆描金矮几。麦其家种鸦片发了大财,餐具一下提高了档次。所有用具都是银制酒杯换成了珊瑚的。我们还从汉人地方运来好多蜡,从汉人地方请来专门的匠人制了好多蜡烛。每人面前一只烛台,每只烛台上都有好几支蜡烛在闪烁光芒。且不说它们发出多么明亮的光芒,天气不太冷时,光那些蜡烛就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们背后的墙壁是一只又一只壁橱,除了放各式餐具,还有些稀奇的东西。两架镀金电话是英国的,一架照相机是德国的,三部收音机来自美国,甚至有一架显微镜,和一些方形的带提手的手电筒。这样的东西很多。我们无法给他们派上用场,之所以陈列它们就因为别的土司没有这些东西。如果有一天有种什么东西从架子上消失了,并不是被人偷走了,而仅仅是因为某土司手里,有了这种东西。最近,好几座自鸣钟就因此消失了。我们得到消息说,那个叫查尔斯的传教士离开我们这里又去了好几个土司的地面,送给他们同样的礼物。哥哥叫人下掉了两发六零炮弹的底火,摆在自鸣钟腾出来的空缺上。炮弹上面的漆闪闪发光,尾巴也算是优美漂亮。
土司一家开始用餐。
菜不多,但分量和油水很足,而且热气腾腾。下人们把菜从厨房里端来。再由我们各自身后跪着的贴身佣人递到面前。这天用完饭后,卓玛突然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大钵,跪在地板上,用一双膝盖移动到每一个主子的面前。她第一天下厨房,特别做了奶酪敬献给主子。这个卓玛再不是那个卓玛了。她身上的香气消失了,绸缎衣服也变成了经纬稀疏的麻布。 她跪行到了我面前,说:“请吧,少爷。”她的声音都显得苍老了,再也唤不起我昔日的美好感觉。昨天,卓玛还是穿着光鲜衣服,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姑娘。今天就成为一个下贱的使女了。她跪着为我们供上奶酪,身上散发的全是厨房里那种烟熏火燎的气息。她低声下气地说:“少爷你请。”我没有回答,但心中难过。我看着她从灯光下后退到黑暗里,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种东西从生活里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在此之前,我还以为什么东西生来就在那里,而且永远在那里。以为它们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麦其一家吃饱了,剔牙齿打呵欠时,贴身佣人们开始吃东西了。塔娜也吃了起来。她嚼东西的速度很快,嚓,嚓嚓,嚓嚓嚓嚓,发出的声音像老鼠。想到老鼠,我的背心一麻,差点从坐垫上跳起来。我回过头去,塔娜见我看她吃东西,慌得差点把勺子都掉到地上了。
我说: “你不要害怕。”她点点头,但看得出来她不想让我看着她吃东西。我指指肉, 说:“你吃。”她吃肉,并没有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我又指着盘子里的煮蚕豆:“再吃点这个。”她把几颗蚕豆喂进嘴里,这回,不管她把小嘴闭得有多紧,一动牙齿,就又发出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来了,嚓嚓,嚓嚓嚓嚓。我看着她笑起来,塔娜一害怕,这回,她手里的勺子真正掉到了地上。
我大声说:“我不怕老鼠了!”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说头上的天空不在了一样。我又大声说:“我、不、怕、老、鼠、了!”
人们仍然沉默着,“我就指着塔娜说:”她吃东西就像老鼠一样,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嚓嚓嚓嚓嚓嚓嚓……。“
人们仍然存心要我难堪似地沉默着。
连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父亲突然大笑起来,他说:“儿子,我知道你说的话是真的。 ”然后, 他又用人人都可以听到的小声对土司太太说:“男人为什么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变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
回到房里,塔娜问:“少爷怎么想起来的。”
我说:“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不生气吧?”
她说她不生气,喂马的父亲就说过她像一只老鼠。每当下面有好马贡献给土司,还有点诧槽的时候,她父亲总是叫她半夜起来去上料,说,她像只小老鼠,牲口不会受惊。我们上床,要了一次,完了之后,她一边穿内衣,一边嘻嘻地笑起来了。
她说这件事这么好,那些东西它们为什么不于呢。
我问她哪些东西。她说,那些母马,还有她的母亲,总是不愿意于这种事情。
我再要问她,她已经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睡着了。
我吹灭了灯。平常,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是在暗处,我一下子就会睡着的。
但这一天有点不一样。灯灭了。我听到风呼呼地从屋顶上刮过。那感觉好像一群群大鸟从头顶不断飞过。
早上,母亲看着我发青的眼眶说:“昨天又没有睡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不想她去怪塔娜。就说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就是风从屋顶上过去时的声音叫人心烦。土司太太就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她说,“孩子,就算我们是土司也不能叫风不从屋顶上吹过。”
我问她:“卓玛她不知道要那样吗?”
她笑了,说:“我知道不会是风的事那么简单嘛。你说卓玛不知道要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么破的衣服,身上那么多灰土和不好的气味?”
“她知道。”
“那她为什么还要下去?”
母亲的口吻一下变得冷酷了,说:“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人都没有了。”
我们正在说话,管家进来通报,我的奶娘回来了。奶娘德钦莫措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说老实话,我们都把她忘记了。一个人在人们已经将她忘记时回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以前的一切都已经在遗忘中给一笔勾销了。她刚走时,我们都还说起过她。都说,老婆子会死在朝佛路上。临走时,我们给她准备了五十个银元的盘缠。但她只要五个。她很固执,叫她多拿一个都不肯。她说,她要到五个庙子,一个庙子献上一枚就够了,佛要的是一个穷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个穷老婆子的钱。问她为什么只去五个庙子,她说,因为她一生只梦见过五个庙子。
至于路上,她说,没有哪个真心朝佛的人会在路上花钱,她说,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在路上花钱。她说的是事实。一般认为,路上不乞讨,不四处寻求施舍,那样的朝佛就等于没朝。这也就是我们这些土司下不了决心去拉萨朝佛的若干原因之一。早先有一个麦其土司去了,结果手下的一大帮人都回来了,独独他自己没有回来。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走后,我们就渐渐将她忘记了。这说明我们都不喜欢她。她跨进内来,简直叫人大吃一惊。这一路山高水寒,她一个老婆子不但走过来了;原来弓着的腰直了,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也少了许多。我们面前再不是原来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一个脸膛黑红,身材高大的妇人从门外走进来。她对着我的脸颊亲了一口,带给我好多远处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爷了!”
太太没有说话。
她又说:“太太,我回来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时候就算过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说: “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却置若阁闻。她流了一点眼泪,说:“想不到少爷都能用贴身侍女,长成大人了。”
太太说:“是啊,他长大了,不要人再为他操心了。”
可是奶娘说: “还是要操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人把她传来。老婆子摸摸她的脸,摸摸她身上的骨头,直截了当地说:“她配不上少爷。”
太太冷下脸来:“你的话太多了,下去吧。”
奶娘嘴张得大大的,回不过神来。她不知道大家都以为她会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将她忘记了。当大家都把她忘记了时,她就不该再回来了。她不知道这些,她说:“我还要去看看老爷和大少爷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没有看到他们了。”
太太说:“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说:“我去看看桑吉卓玛那个小蹄子。”
我告诉她,桑吉卓玛已经嫁给银匠曲扎了。看来朝佛只是改变了她的样子,而没有改变她的脾气。她说:“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爷呢,好了,落到这个下场了。”
弄得我也对她喊道:“你这巫婆滚下楼去吧!”
还是叫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