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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赤地之恋-第5章

小说: 赤地之恋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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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们小组开会,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这些人虽然都是天真的青年,为情势所逼,不能不顾到白曰己的前程,彼此之间本来就竞争得很厉害;既是示意叫他们抨击某人,当然加以无情的围剿,正是一个邀功的好机会。隔了好几天以后,还又有人在会上提出来质问:“那天开完会以后,曾经有人看见黄绢同志跑到野地里去,哭了一场。可见她表面上装作接受批评,心里还是不服。”

有片刻的寂静。然后黄绢微笑着说:“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因为大家对我这么关切,这么热心的帮助我进步,不由得感动得哭了。”

这样,总算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了。

这两天工作队员天天参加干部会议,在合作社里秘密开会,酝酿斗争对象。这一天正在开会,忽然有人嚷了起来:“有奸细,有奸细!”

“是韩廷榜!”

“是他!我看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大家嚷成一片。

当下就有几个干部跑出门去,把那地主韩廷榜架了进来,又喝骂那守门的民兵不管事。那韩廷榜是个高个子,黄瘦面庞,高鼻子,细眼睛,头发留得长长的,已经有几茎花白的了,正中挑着头路,两面分披下来。穿着一件白夏布长衫,蓝色帆布鞋。

“韩廷榜,你来干什么?”李向前大声喝问。

“我来见各位主任有话说,看见同志们在这儿开会,没敢进来……没敢进来。”他不住的点着头哈着腰笑着。

“你有什么话说?”张励说。

“我是来献地的。”他想挣脱一只手,往口袋里掏地契,结果由别人代他掏了出来,把那小布包呈了上去。

张励取出里面的地契来看,一面笑着说:“他们地主献地有三献,献坏、献远、献少。”

李向前也凑上来看,说:“这还不是拣的他最坏最远的几亩旱地,拿来糊弄人。”

“原则上不应当拿他的。这地是应当还给他的佃户的,他不能拿别人的地做人情。”张励把几张地契仍旧用那块白布一裹,掷还给韩廷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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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去!”李向前吆喝着:“快走!还不是借着献地来打听消息的!”

众人把韩廷榜叉了出去。当下继续开会,张励使问起韩廷榜的出身与历史。这人祖上传下来有四十来亩地,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城里读过几年中学。后来经亲戚介绍出去,在外面混小差使,因为人太老实,也没捞到什么油水,而且后来被人排挤,终于还是铩羽回来。但是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所以每隔一两年的工夫,也仍旧要到北京去一趟,托他丈人替他谋事,照例总是在丈人家里住一两个月,就又无可奈何地回来了。这一向看看乡下情形不对,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半个月前就想溜,预备留下老婆孩子,一个人逃出去投弃他丈人。但是这时候村口上已经查得很紧,他被民兵截留了下来,送到村公所去盘问了一番,依旧放他回去,只是此后就加派了几个人看守着他家前后门。

这时候干部会议里又把他提出来讨论,是否应当早一点把他扣起来。同时又怕他会把地契藏匿起来或是销毁掉,决定提前叫他的佃户去跟他算账,去问他把地契要了来。

一共有五个人种着他家的田,都是老佃户了。农会把他们叫了来,教了他们一番话,叫他们去索取地契。他们只管笑着答应着,一个眼不见,就少了一个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几个说是去找他去,一个个的也都溜了。干部们等来等去,等得焦急起来,再派人去找,原来他们几个人都下地工作去了。

李向前、孙全贵气得直骂:“这些人死落后,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一步一步来嘛,别着急,”张励说:“搞工作总不免有碰钉子的时候。”

又把几个佃户叫了来,反复晓谕。佃户们终于到韩廷榜家里把地契要了来,但是并没有经过算账的手续,也没有给他难堪。农会事后一调查,非常不满。再开干部会议,孙全贵就在会上发言,说:“咱早就说了——闹不起来的!又没个大地主,贫雇农倒有一百六十多户,一个人才能分多少地?闹个什么劲儿!”

李向前也说:“一家分不到一亩地,眼看着人家富农中农,三十亩地,动都不去动他,怎么不眼红?要分就都拿来分了——不是我说!一家闹上两亩地种种,谁不乐意,不怕老百姓不起来!”

工作队员起初都沉默着,后来就有人吱吱喳喳议论起来,终于由刘荃开口说:“这是违反政策的。”

又有人用比较缓和的口吻说:“斗争对象多了似乎不好。”

“应当缩小打击面,”黄绢说。

“我们不能死抱着条文,”张励考虑了一会之后,这样说了:“各地的人口与耕地的比例非常不一样,所以根据土地多少来划分阶级,也不能有硬性的规定。过去划分的阶级也可能有不正确的,尽可以提出来重新讨论。”

他再向干部们一解释,一时大家都活泼起来了,七嘴八舌发言的人很多,提出许多人名来,认为都可以划入地主阶级。

一向从不开口的支部宣传夏逢春也兴奋的说:“韩长锁那小子,别看他地少——一个青少年,三亩好水地哪!去年还娶了老婆!”夏逢春是个老实人,跟在李向前孙全贵后头转,当了一年多的干部,连一个老婆都没混上,到现在还是打光棍。

妇会主席也开了口:“老婆还穿着新棉袄哪!”

当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拟出一张单子来。前三名里就有唐占魁的名字。唐占魁虽然没有佃户,也雇不起长工,在农忙的时候却雇过短工。村子里有好几个人都给他打过工。农会就把这几个人找了来,发动他们斗争唐占魁。

几个雇工都有点怯寒,内中只有一个冯天佑比较胆子大些,敢说话。

“唐占魁倒是……待人还厚道,”他迟疑的说:“同志们面前,咱不敢瞎扯,咱有一句说一句。替他家干活,他们自己吃什么,咱也吃什么,给起工钱也爽快。”

“你别这么傻,自己给人家剥削了去都不知道,还拿人家当好人,”李向前说:“你不想想,他不剥削穷人,他哪儿来的那些地?”

“那是他们一家子齐心,这几十年来都是不分男女,大人孩子都下地干活,甚至他爹在世的时候,七十多岁还下地去。”

“你别这么死心眼儿,胳膊肘子朝外弯,不帮着自己穷哥儿们,倒去护着那些骑在穷人头上的人。”

“不是这么说,李同志。人不能没长心,老唐对咱不能算坏,那年咱死了爹,自己家里叔公叔婆都不肯帮忙,还是他借的钱买的棺材。”

“原来是这样,”张励岔进来说:“他这么一点小恩就买住你的心了!”

“别这么傻了,”李向前说:“这一点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你真跟他算起账来,他的地怕不要分一半给你!”

冯天佑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活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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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李向前早已看出他脸色动了一动,就又钉上一句:“你仔细想想吧,冯天佑。不要这样死脑筋,死不肯翻身!”

“你翻身就在今天哪!”张励拍着地的肩膀说。

“现在的天下都是穷人的天下,人穷就大三辈,”李向前说:“你尽管去跟他闹,他欠你的工钱你去跟他要回来。放心,有政府给你撑腰,”

冯天佑只管低着头不作声,同来的两个佣工却嗫嚅着,断断续续的说起话来,说唐占魁少算了工钱给他们。

“你听听,你听听!”李向前对冯天佑说:“人家都说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护着他,甘心做他的狗腿子。”

“准是给他收买了,”张励随即追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的事!谁要是拿了他什么,左手拿的烂掉左手,右手拿的烂掉右手。”

“那你怎么不说实话?”

磨了半天,最后冯天佑也期期艾文的说,唐占魁借给他的钱,是阎王债,利上滚利,后来几年替他挑水、垫土、修渠、碾麦子,碾黍棒,统统都是白做的。

刘荃在旁边看着,心里像火烧的一样,给张励连递了两张条子,张励约略看了一通之后就揉成一团,往裤袋里一塞,并没有什么表示。刘荃自己心里想着,他是住在唐占魁家里,也许倒不能不避一点嫌疑,要不然,甚至于会有人说他也是被收买了。但是后来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张同志,我认为用这种方式发动群众,并不能鼓励群众说实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励冷静的望着他说:“我们一天到晚说发动老百姓,老百姓真的起来了,难道我们又给他浇冷水?”

刘荃顿了一顿,正要再开口说话,张励又厉声剪断了他:“刘荃同志,你这阶级路线走错了,你自己先去反省一下,你这问题我们过一天再讨论。”

他这两句话分明含有一种恫吓的意味。刘荃默然了,其馀的工作队员看了他的榜样,更加谁也不敢作声。

那天散了会出来,黄绢就赶上来轻轻向刘荃说:“实在太不民主了!”

刘荃起初沉默着,没有说什么,然后他突然愤激的向她说:“你看今天这情形,谁要是有一句异议,简直就是地主的狗腿子!”

“算,算,别说了!”另一个队员走过他们身边,低低说了一声:“让人家听见了,又要说我们‘开小会’。”

黄绢也就悄悄的走开了。

刘荃缓缓的走着,一个人落在后面。他有点怕回家去,他不愿意看见唐占魁家里的人。看见他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透露一点消息,自己觉得实在太虚伪。但是更不能告诉他们什么。那不但违反纪律的事,而且犯了最严重的‘破坏土改’的罪名,有被处死刑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完全与事无补。他们无处可逃,也逃不出去。

他这样想着,心里有点惘惘的,顺着脚走着。不知不觉的就绕了一条远路回去,仿佛多挨一刻也是好的。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那边一个小河沟,沟边生着高高的一棵金色的柳树,夕阳正照在那枯黄的柳枝上。这两天已经不听见蝉声了。

那小河沟上搭着一块石板桥,有人蹲在石板上洗衣服。刘荃起初也没注意,走到近前方才觉得那紫花布衫裤有点眼熟,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二妞。他不由得呆住了,但是脚底下一直不停的缓缓往前走着,倒已经走到河沟旁边。

二妞正低着头拿着根棒槌舂着衣裳,时而抬起一只肩膀来擦一擦脸上溅的水沫。她那紫花布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那金黄色的圆圆的手臂。刘荃站在水边,离她没有几步远,但是没有朝她那边看去,只望着那沟里的水,那混浊的水夹着草屑,流得很急,又夹着一缕缕厚腻的黄泥,就像鸡蛋清里的一缕缕蛋黄一样。

这水虽然黄浊,究竟人影子倒映在里面映得出的。二妞早就在水里看见了他的影子,故意装作不知道,看他是不是和她打招呼。没想到他老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起初觉得诧异,渐渐的也不知道怎么,脸上一阵阵的红晕起来,手里仍旧一下一上的舂着衣裳,也有点心不在焉的。

她突然嗳呀了一声,那棒槌一下子滑到水里去,的溜溜转着,顺着水流走了。她只管望着它发呆,但是她这样嗳呀一声叫了出来,倒把刘荃惊醒了。他立刻跨到水里去,急急的走了两步,俯身去捞。这水虽然很浅,水势却很湍急,他的动作又太急遽,身体一连摇晃了几下,几乎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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