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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乌泥湖年谱-第6章

小说: 乌泥湖年谱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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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恒说:“不过,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人负责清洁办公室的。如果苏联专家

今天突然跑来,看见这地板,该有何感想?”

苏非聪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们来之前,自然会有通知,也自然会有

人来关心这地板了。”

同办公室的王志福听他们俩说笑了几个来回,毫无动手清洁环境之意,倒是各

自倒上一杯茶水,坐了下来。王志福便从自己桌前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隐忍不

住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有这工夫高谈阔论,怎么就不能拿个拖布把地板拖

拖干净呢?”他说着便出了门,转身拿着拖布进来,三下五下便将地板拖得干干净

净。

苏非聪和丁子恒两人顿时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尴尬。

王志福是春节前才从水文室调来总工程师办公室的。他原本是木工,因心灵手

巧,搞了好几项技术革新,连续几年当上了劳动模范。院里便有意要培养他,欲将

他作为调干生送到清华水利系学习。偏偏他的老婆在那期间正好生孩子难产,老公

公忙着为媳妇找医生时一下子中风瘫痪在床。虽说王志福表示可以克服困难,但院

里还是替他着想,把入学时间推迟了一年。为了让王志福在上学前夕多了解一些实

际,便让他先来总工室,给总工程师吴思湘做助理。

王志福拖完地去放拖布时,苏非聪对丁子恒低声道:“我们两个的思想到底还

是不如他们党员呀。”

丁子恒说:“是呀,他说得倒也不错。只是他一个工人,怎么能用这种教训的

语气跟我们说话呢?”

苏非聪笑道:“你怎么还这么夫子气?”

丁子恒正要说什么时,王志福返回了办公室。苏非聪朝着王志福说:“辛苦你

了。”

王志福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做这点事我觉得算不了什么。”王志福的语调

有些让人别扭,丁子恒没再说什么,但他在心里却对王志福有几分不悦的感觉。

下午,苏联古比雪夫水电站总工程师马雷谢夫在俱乐部作世界高坝会议及古比

雪夫水电站的报告。丁子恒有些兴奋。丁子恒对苏联人一直有一种佩服之感,但苏

非聪却不以为然。苏非聪总说苏联人比较笨,他们做的东西傻大笨粗,无法与欧洲

人的相比。丁子恒知道苏非聪的见识比自己广,说得或许有道理,但他却会不轻易

放弃自己的观点。丁子恒这两年一直在学俄语,他觉得既然苏联专家前来帮忙修建

大坝,就应该读一些有关苏方水电站的资料原文。像马雷谢夫这样的报告,丁子恒

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苏非聪笑道:“你对苏联老大哥还真崇拜得可以。”

丁子恒说:“苏联专家的工作作风比我们的好。我总觉得这才是一种真正的科

学精神。就拿德米特列夫斯基组长说吧,有一回,突然问技术处的李工,说你最近

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呀?李工被问得莫名其妙,说没有哇。德米特列夫斯基组长说,

既然身体是好的,为什么三天的事情要用五天时间去做呢?李工当时别提多难堪。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以这样的作风来做事,我相信什么事情都做得成。”

苏非聪说:“但他们未免死板。”

丁子恒说:“何以见得?”

苏非聪说:“在选择坝址问题上,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

丁子恒说:“这我知道。可这是两回事。对坝址的选择和工作的做风是两种不

同性质的东西。”

苏非聪又笑了:“可我们的工作作风选出了三斗坪那样绝无仅有的坝址,而他

们却不敢走出萨凡其的阴影。萨凡其说南津关是个好坝址,他们就认为萨凡其是世

界著名的坝工专家,你们凭了什么要改变他的方案?而南津关喀斯特现象严重却是

明摆着的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墨守成规,不敢创新比我们更甚。因为创新一

旦出了差错,他们有责任,而依了萨凡其的提议,一旦出事,顶在前面的是美国人

萨凡其。”苏非聪说到这里,语调便有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丁子恒想了想,觉得苏非聪说得有理,却不知如何回答他。便说:“在坝址问

题上,我也不太赞成苏联专家所选。但在工作作风上,我却觉得应该像他们那样,

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的用。像我们这样,一半人做事一半人闲,最终是难以成事的。”

丁子恒在听马雷谢夫的报告时,心里一直想着苏非聪的话。丁子恒和苏非聪同

为清华毕业,苏非聪高丁子恒两个年级,也算前后同学。两人先后从下游局调来汉

口,都是在外业队干了好长时间,才进入总工程师室。因经历及家庭背景都颇为相

似,故而对诸多事情的看法也容易接近,于是感情上就多了几分亲近。尤其是成为

邻居后,两家太太亲如姐妹,关系便更显得密切起来。丁子恒属书生型之人,只知

业务而不通世事。苏非聪则不然。丁子恒总觉得苏非聪看问题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

不知是因为其父是哲学家的缘故,还是他天生目光敏锐。总之什么事情,但经苏非

聪分析,丁子恒便觉得心里透亮。有一回,丁子恒为了得到组织的信任,将自己同

两个美国朋友通信的事交待了出去。苏非聪得知,长叹一口气,说:“你本是为了

让人相信你,可你这么做了,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相信你了。”丁子恒听此言心里一

惊,而后又将信将疑。结果是原本是团结对象的丁子恒在无数次会议上被当成重点

批评对象,就连在办公室里看书回宿舍晚了,也是严重缺点之一种,被提上桌面,

强令检讨。提意见的人多是初、高中生,工作时,千也不会,万也不会,恨不能半

小时就去找丁子恒请教一次。而一开会,一个个便都翻了身似的,对丁子恒一脸严

正。自那以后,丁子恒方对苏非聪之言服气已极。苏非聪笑他道:“说你自找吧?”

丁子恒只有无奈地摇摇头,心中却暗想,与苏非聪比,我真是庸人也,所谓庸人自

扰呀。

马雷谢夫的报告讲得极好。只是开头部分翻译太差了,翻译出来的术语让人听

得云里雾里。后来,有人递了纸条,便换了翻译。丁子恒认出了这个新出场的翻译

是住在乌泥湖庚字楼上左舍的陈杞。丁子恒为三毛上幼儿园的事去找过他的妻子姜

心敏园长。陈杞翻译得流畅多了。他站在台上,风度翩翩的。一条丝巾绕过脖子,

被白色的衣领衬托着,格外醒目。陈杞脸上始终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丁子恒对他

这种儒雅之气很是欣赏。

坐在丁子恒后排的两个人低声地议论着陈杞。一个人说他是总院俄文翻译的第

一块牌子。另一个人说他夫人姜心敏的母亲是以前的白俄贵族,陈杞是姜心敏的表

兄,父母双亡后,被姜家收养,自小就说得一口的俄国话。丁子恒想,原来如此。

下班时,雨仍然淅淅沥沥地滴着。天空灰蒙蒙的,新抽芽的树叶经水洗后青翠

碧绿,只是与庞大的天空相比,这点色彩太稀太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它背景的灰

暗。丁子恒在关闭办公室的窗子时,望着随风飘动的雨线,心中一动,苏东坡的一

句词立时映入眼前:“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他想,改成“殷勤今

朝丝丝雨,又得浮生阵阵忙”,倒也有趣。

王志福走过来说:“丁工,吴总请您去他办公室一下。”

丁子恒应答着将窗子关好,见王志福一副等他同往的样子,便随意地问道:

“还有什么事?”

王志福没有回答,反问道:“丁工,您这次下去搞土壤调查能不能带上我?”

丁子恒对此问话有些吃惊,说:“吴总要我下去搞土壤调查吗?”

王志福说:“是的。您能带上我吗?”

丁子恒有些不悦,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

回事。”

王志福说:“如果弄清楚了,您能带我下去吗?”

丁子恒说:“我不能答复你,一切都由吴总决定。”

王志福说:“您可以向吴总提议呀。”

丁子恒说:“我没有提议的理由。”

王志福说:“怎么没有?就说这个年轻人好学,让他跟着锻炼锻炼。这还是不

最大的理由吗?我知道我到总工室来,你们都瞧不起我,因为我只是一个初中毕业

生。但是华罗庚也没有上过大学,我想我会用华罗庚来激励自己,拼着命追上你们,

让你们最终服气。”

丁子恒有些烦,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说:“看情况吧。”

他说完也不望王志福一眼,便向外走。王志福跟在他身后大声道:“丁工,我

知道您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就想跟您学。”

丁子恒一怔,继而有些感动。他喜欢听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令他心里生出一种

终于被人认识的愉悦。于是他回过头来,用一种和蔼的语气说:“我尽量跟吴总提

吧。”说完心想,这个年轻人有点狠劲,如此心态,成则辉煌灿烂,败则一塌糊涂。

总工程师吴思湘的办公室在大楼的尽头。走廊的灯坏了,于是那尽头便仿佛笼

罩在阴影之中。吴思湘毕业于上海交大,曾经留学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后,便在战

时的美国生产局工作。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萨凡奇为中国三峡所写的《萨凡奇计

划》,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计划。吴思湘当即激动得难以自制,一个月后便

回到了祖国。当1946年萨凡奇再次来中国看他久久难忘的三峡时,吴思湘已在国家

资源委员会有了一份职业。萨凡奇的三峡修坝热情有如旋风,席卷起所有同行的激

动,三峡工程便在这股旋风下拉开了帷幕。经萨凡奇的建议,中方四十六名工程人

员到美国的丹佛参加三峡工程的联合设计,吴思湘是其中之一。只是正当他们在美

国紧锣密鼓地工作时,中国自己的内战却使得三峡工程不得不被迫放弃,中国工程

师们全部返回中国。吴思湘心里悲凉如水,他怅然地望着丹佛四周连绵的群山,心

想,他这一生或许已不再有机会修建三峡了。

然而只不过十年光景,他便成为长江流域规划设计院总工程师办公室的老总,

再一次把三峡的帷幕拉了开来。吴思湘自然特别珍惜这次机会,他觉得虽然有太多

的政治活动占用了时间,可照眼下的速度进行下去,壮丽的三峡大坝在他这一代人

手中建成仍是必然。作为水利工程师,参与修建这个世界上最为宏伟的工程,那真

正是有了一生的辉煌。吴思湘甚至想,在大坝建成那天,他或许会郑重地向共产党

递交他的入党申请书,以表示他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他曾经把这个想法说给皇甫

白沙听,皇甫白沙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说:“你要是以这样的动机来加入我党,

你以为我们就会要你吗?”吴思湘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

要?难道你们不希望我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吗?”皇甫白沙依然是笑,却没有再说什

么。吴思湘最终也没有弄清皇甫白沙的话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走进办公室时,吴思湘正核对一张图纸。丁子恒进门说:“吴总,你找

我?”

吴思湘一指对面皮椅,说:“坐一下,稍等我三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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