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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穆时英文集-第42章

小说: 穆时英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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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地歪戴着毡帽走进这屋子来;他看见琉璃子蛇似的缠到他身上;他嗅到热带人的体臭——这体臭像是琉璃子身上的。于是他推开了她的脸,站了起来道:

“琉璃子,你是忠实于我的吧?”

“象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

“直到今天?”

她也站了起来,柔弱的花枝似的挂到他脖子上面:

“你为什么要那么地问我呢?”

“为什么你的嘴里有着吉士牌的烟味呢?”

她的眼珠子狡猾地溜了一下道:“许是你的错觉吧!”

“真的吗?”

“真的。”

“不会骗我吧?”

她微笑着点了点脑袋,又把嘴唇贴了上去。

“如果是骗我,还是把真事说给我听吧,我可以原谅你的。对于我,欺骗是比不忠实更不能忍受的啊,琉璃子!”

“我不会欺骗你的。”

忽然他觉得在他后边儿那只圆桌上面有只烟盒,便推开了她回过身去,却见那桌子上真的有一只半开着的,皮制的烟盒,盛着十多根吉士牌。谁在他心里拔了颗牙齿似的苦痛着。

(偎在我胸前的琉璃子也一样偎在别人的胸前;她对我说:“象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也对别人说:“象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她在我的肢体的压力下,也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在别人的肢体的压力下也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她在我的肩头,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在别人的肩头,也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是属于我的,可是也属于别人,属于二个人,三个人,几十个,几百个,几千几万个人,不,是属于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琉璃子,我的憧憬,我的希望,我的活力的琉璃子,不是我的,而是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

他愤怒地喊了出来:“琉璃子!”

琉璃子垂倒了脑袋,要流下泪来的样子。

“他是谁?”

“褐色的罗柴立。”

“无耻地做了菲律宾人的情妇吗?”

“……”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掉了下来。

“你不爱我吗?你对我说的话全是假的吗?你的……你的……全是欺骗吗?”手指啮着她的肩头,要把她的脑袋摇下来似的摇着。

她只是悄悄地流着泪。

“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说!”咬着自己的牙。

“我是深深地爱着你的,如果你不能原谅我,那么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可怜地,闭上了眼珠子倒在他怀里。

“你骗我!你骗我!”

“再不相信,还有什么法子呢?请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的心脏拿出来瞧一瞧吧!”

“那么,他呢?那个菲律宾人,那个亡国奴呢?你爱着我也爱着他吗?”

“你能原谅我吗?”捧着他的脑袋望着他。

“淫妇!贱价的狗!不要脸的!吻着我也一样吻着别人!和我一同地睡在这张床上,说着要销溶我的心的,温柔的话,就在这张床上,你又在别人的耳朵旁边说着‘拥抱我吧’的话!畜生!淫贱的畜生!”

“原谅我啊!原谅我啊!”

他不作声。

过了一回,他叹息了一下,把她放在床上:

“如果你肯讲真话,我为什么不原谅你呢?现代人的血液里边,不会有多少原始人的嫉妒的血轮的遗留的。可是,对于我,欺骗是比失节更不可忍耐啊,琉璃子!”

(生理的失节给我的不过是浅薄的妒忌,可是灵魂的失节,琉璃子啊,是会使我变成游魂的。保持着你给我的记忆中的印象吧!你是应该以我所想象,我所知道,我所认识的琉璃子的姿态生存着!别让我知道你的灵魂的不洁,和你的灵魂的卑鄙吧!)

“请原谅我吧,那是在一个酒醉的晚上,醉得我弯了腿走路的一个晚上,他送我回来,就做了我的情夫。”

“以后呢?”

“以后因为已经失了节,也就没有法子了,而且他时常送钱给我,——为着生活呢?”

“那么你一点不爱他吗?”

“一点不爱他!”

“一点不爱他——”

(欺骗着他为了他送她钱用。为了我也送她钱用,她也欺骗着我,直到今天。为了生活,她出卖灵魂的崇高性,灵魂的信实;为了生活,她欺骗我;为了生活,她欺骗一个有着诚挚的心脏的男子。在我记忆里边洁净的琉璃子原来是我的错觉一那么地卑污的,世俗的人……)

“——琉璃子!”他绝望地喊。

“你别扔了我!你不能离开我的,我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你啊!”萎谢的声音。

“我答应你。”

她把那只皮制的烟盒恨恨地扔到窗外,把嘴凑到他的嘴上,嘴角透出笑意来,笑意里边重又闪着中命的光泽。

“顽皮的!”在她的嘴上他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静静地听着我的自白,装作一个我的了解者,是为了生活:她现在那么吻着我,也是为了生活。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和蔚蓝的心脏原来只是一种商标,为了生活获得的方便的商标。而她是那么地欺骗了我,在我前面,和在别人前面一样地矫装着……)

“为什么不替我脱Pyiama呢?”发腻的声音。

于是他嘻嘻地笑着,老练地给她脱了Pyiama,脱了Corset。

(她说深深地爱着我,现在那么说,从前也那么说,丽娜,蓉珠,月舫,Anna,丽琼,许多人全那么说过,可是她们真的恋过我吗?如果没恋过我,她们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为什么要欺骗我呢?没有欺骗,人生就不能存在吗?欺骗!什么都是欺骗!友谊,恋情,艺术,文明,……一切粗浮的和精细的,拙劣的和深奥的欺骗。每个人欺骗着自己,欺骗着别人……)

在他的脸下有着发光的眼珠子和发光的牙齿,而琉璃子的手臂又倔强地缠住了他的腰肢;他轻轻地说:“小淫妇!”嘻嘻地笑着。

(……还说我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这就是文化,就是人类,就是宇宙!每个人都把自己放在最前面,放在一切前面。我爱琉璃子,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她,她也为她自己而出卖我对她的忠诚。一个人和我交朋友是为了他喜欢和我交朋友,而不是为了我喜欢跟他交朋友。读者为了要娱乐他们自己,为了要在你作品里边找出他们自己喜欢,他们自己需要的东西来读我的书。每个人都根据了自己的见解去分析一件事,去观察一个人,去批评一个人。一个人所以能同情一个死了父亲的孤儿,一个失了恋的人,就因为他自己也许会失去父亲,失去恋人。为什么人类中间充满了自私?)

“你脊梁上面全是汗,留心着了凉,”琉璃子把棉被拉到他肩头上面,枕着他的手臂睡了。

他在闭上了眼皮的琉璃子的林擒色的脸上吻了几下,又接下去想:

(要人家不自私,那不是我的自私吗?哪里才有不自私的,真的人类呢?只有母亲是不自私的,伟大的母亲啊!回家去吧!家园里该有了新鲜的竹笋了吧?家园里的阳光是亲切的,家园里的菊花是有着家乡的泥土味的,家园里的风也是秋空那么爽朗的。而且家园里还有着静止的空气和沉默的时间啊!)

琉璃子已经睡熟在他身旁。

他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走下床来,抚着发热的脑门,一个病了的老人似的,低着脑袋走了出去,走过一条条黎明的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整理了一下箱子,便匆匆地去赶八点四十分的特快通车。



病后的潘鹤龄先生,每天五点钟便起身,往田里去溜跶溜跶,也帮着耙几块土,坐到树根下跟老实的庄稼人谈谈话。在这些贫苦的,只求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的,穿着褴褛的蓝褂的人们中间发现了颗颗真实的心,真的人类。他们辛苦地耕种着,他们都情愿使自己吃苦,而让他们的父母妻子们幸福;他们的妻子偷了人,他们会野兽似的拿了耙把她砍成五六段,可是自己偷了别人的妻子,也从不抵赖,从不摆出感伤的脸来。是的,人性是在他们里边。看吧!

有一天,有离开他家半里地儿的一座村里的稻草堆烧了起来。许多赤脚的人从四面的田野跑过去,挑着一担担的水。他沿着河边的小河走去,走到那边,只见好儿间屋子已经烧了火了。一个年轻的庄稼人,有着一颗蒙古人的圆脑袋的,急急地跑了来:

“我的妈呢!她病在床上啊!”

“谁敢进去背她出来呢?”

他不说话,看了看火势,便想扑进去,却给他的妻子拦住了:

“扑进去不是一同死在里边吗?”

他推开了她:

“不会的!就是死在一起,我是吃她的奶子吃大了的。”

便扑了进去。跟在他后边,牵着他的衣襟,她也扑进去了。

在旁边瞧着的潘鹤龄先生摆了摆手,流下眼泪来。

那晚上,望着帐顶,他失眠了。他想:为什么那些过着原始生活的人们有着那么纯厚的感情呢?他们有恨,他们有爱,有同情,一些真的恨,真的爱,真的同情。他们的人性是象酒那么浓烈的,可是却过着牛马似的生活啊!为什么那样的人倒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而一些狡猾的,伪善的人却有着一切生活上的奢侈和舒适?在这样的,具有真的人性的真的人类的社会中间不会有欺骗,有偏见,有隔膜了吧?为那些人努力也是值得的吧?

忽然,他对于十月革命,神往起来。

家园里半个月的培养,在他的脸上消失了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在他嘴上消失了Traumeri,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在记忆上消失了辽远的恋情,辽远的愁思。在精神上和生理上,他变成了健康的人。

所以:——

“生儿子有什么用呢?每年不寄钱回来,还从家里拿出去用,害了病倒知道回到家里来的。”

“当初原希望他好好儿的成家立业,不料他现在连媳妇也不肯好好儿的娶一个。”

“还是把培植他的那些钱,那些心血放在银行里边,到今天倒也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了。”

“可不是么?”

“这应该你做母亲的跟他说的,我们全老了,做不动了,他也该好好儿的拿定心做人了。”

那天晚上听见他父亲和母亲的那番对话,第二天早上就:

“在我们这社会里,父亲和母亲原是把子女当摇钱树的。”那么地想了一下,便收拾了行李,坚决地走了。



上个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二十七八岁,眼里暴着许多红筋的人冲了进来,把张着嘴正睡得香甜的潘鹤龄先生推了几下道:

“一点多了,还不起来?”

揉着眼皮的潘鹤龄先生瞧了他半天,才睁开眼来问:

“乍么了?”

“斗争已经发动了,很顺利。你也睡够了,快去吧,那边只有老汪和老孙在那儿。”

潘鹤龄先生挣扎着爬起来,把放在椅子上面的模袍披上了,问:“现在几点钟了?”

“一点多了,这次群众的斗争情绪很高,好好儿的干下去吧。我三晚没睡了,让我在你床上睡一回吧。”那人一面脱衣服,一面打着呵欠躺下去:“他们雇了好多流氓预备来打工会,我们纠察队已经组织起来了,你去想法子把机关护卫,一……”说着已经打起鼾来。

潘鹤龄先生抹着眼走到街上,嘻嘻地笑着坐到电车里边,想到广大的群众在那儿指挥,想到他是被几万有人性的人爱戴着,连脚尖也愉快起来。

(许多许多的工厂张着大口,从烟囱里吐着气,肚子里边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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