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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穆时英文集-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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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瞧就知道是那伙儿死了丈夫,没了儿子的。他妈的,你瞧,咱们老大那神儿!狗奴才!还向他借钱吗?我可不干!

大伙儿闹起来了。

有人拿石子往老大身上扔。

“冲进去!”有人这么嚷道。

门开啦,抢出二十多个小子来,拿着枪就赶,大伙儿往外退,挤倒了好儿个孩子,给践在脚下。一片哭声!我拿起脚下的一块大石头扔过去,正扔在老大脑勺上。他往前面倒,他妈的,老子回头不搠你百儿八十个透明窟窿!狗入的!我管你是谁?

我可不能再往下瞧,再瞧下去脑门也得气炸啦,我跑到小白菜那儿喝酒去。麻子,黄泥螺都在那儿。咱们好几天没碰着了,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

“老马,昨儿大支山又抢了一家米店,真的要反哩。”麻子说道。

“不造反怎么呀?我赶明儿把家里的马刀拿出来杀人去,他妈的,蔡金生,冯筱珊,邵晓村这伙儿狗入的家伙一个也别想活!”我真气。

过了一回儿,咱们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斗起纸花来啦。他妈的,我简直喝的不象样儿了,手里的牌,一张变了二张,全在那儿摇头晃脑的。这么着还能赢钱吗?我的钱,没多久就完啦。可是不知怎么的给我拿到了一副大牌,已经听张了,只要来只娥牌就可以和出五千一百二十道,我拼命的等着,他妈的拉也拉不上,打也没人打。黄泥螺坐在我下手,也是副大牌,也在那儿听张。我们俩全等急了,拉一张骂一张,睁着四只眼,一个心儿想和,好容易麻子拿着张娥牌在外一扬手,他就把牌往桌上一扔,喝道:“和啦!”

“慢着!”我也把牌放了下来,我娥牌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他先一怔,回头看了一回儿我的牌,就说道:“为什么不早说?不给钱!”

“怎么能不给?”

“不给就不给!”

我一股气往上冲,酒性发作了,直往上冒。不知怎么的,我一瞧,他的脑袋也大了,象蔡金生。我拔出刀子来,噌的一声儿,连桌子带手掌儿,把他给钉住在那儿。

“拿出来,我说!”我直着眼儿,扯长了嗓子就嚷,他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儿。

“好家伙!”他瞬大着眼把刀子拔了出来,就往我身上扎。我一躲闪,粲的一下,一阵凉气,刀子扎在我左胳膊上面,在那儿哆嗦。我不嚷一声儿疼,拔出刀子来,紫血直冒。黄泥螺也亮出刀子来,咱们俩眼珠子都直啦!大伙儿围了上来瞧热闹,也没人劝。扎一刀子冒紫血,谁嚷疼就丢脸,谁胜了就谁有理,咱们这儿死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儿,反正巡警管不了。麻子给我们把桌子什么的一腿踹开了,腾出片空地来。我往后退了一步,黄泥螺也往后退了一步,刚要往前一冲,死拼在一起啦,陈海蜇跑来了,分开了看热闹的,一把扯住我就往外跑。“别!让我治治这小子!”

“你也来!”他又拖住了黄泥螺。

“滚你妈的,谁来劝架就打谁!”我们俩都这么说。

“别打你妈的!我高兴来劝打架吗?别累赘,跟我来!”

准是出了什么事咧,我们跟着他,跑到外边,麻子也跟了出来。我问他什么事,他一个劲儿嚷:“造反。”成!要造反,我有什么不干的!我们直跑到山顶东岳宫前面那块坪子上面,跑得气都喘不上来,四面都有人在望风。黑压压的在那儿有十多个人。他妈妈的呀!我喜欢得要跳起来。大饼张,陆耿奎,带鱼李,他妈的,从前咱们这儿的渔×××长,盐×××长,农×××长,一古脑儿全在这儿了。我胳膊上还淌血,从土褂儿上割下一条布来,绑在那儿,忙着嚷道:

“怎么个闹法呀!”

“悄悄儿的,别做声!听唐先生说!”带鱼李说道。

唐先生也在这儿呢!还是从前打县里来的,教我们组织渔×××什么的那个唐先生!他年纪还轻哩,心眼儿顶好的,生得挺大方的。我满心欢喜的,哪里能听得他们的话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还没说完呢。

往底下望去,上庄大小支岔那儿一片灯火,海面有雾,数不清的桅灯,萤火虫似的在那儿闪呀闪的,远远儿的能看到在黑儿里往上冒的浪,听得见唏哩哗啦的浪声。

“明儿非杀了大脑袋不成!”

“他妈的,一刀子结了他,倒便宜了那狗入的,老子就想咬他一口儿呢!”

“听着,呃!我已经把条件想好了,我们明儿别杀他,要他答应我们的条件,杀了他,一则没什么用;二则要闹出大事来的。”这是唐先生在说话,不用看,听也听得出。

“管他妈的!杀了他又怎么样?造反就造反!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不杀那家伙吗?不成!”

“冯筱珊,邵晓村那伙儿狗入的全要杀!”

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起来了。

“听着,呃!我把条件念一念。杀了他是不中用的,我们只要他答应就好了。”

大家慢慢地静了下来,一个心儿听着。唐先生念了一遍,大家又争了好久,才议定了。他妈的,陈海蜇又来了,他嚷道:“还有蔡金生的媳妇女儿全拿出来让大伙儿戳!”你瞧他多得神儿!还以为自家儿说得真有理呢。

唐先生只望着他笑了笑。

我问带鱼李明儿怎么个闹法,他说道:“明儿不是三十吗?大伙儿全到东岳宫来拜菩萨,咱们就趁势儿闹起来,不就成吗?谁又不想闹?明儿咱们派人分道儿去缴缉私营的枪,……啊,闹法多着咧,说也说不尽,全是唐先生想的。你单听他吩咐就得了。”

“我干什么呢?”

“你到大脑袋家去捉人。”

嘻,他妈的,真想得不差。赶明儿不闹他个天翻地覆?咱们有三万多人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大脑袋哪知道明儿有人要捉他!我瞧着上庄大脑袋的家心里边儿乐得什么似的,顶好天立刻就亮,咱们马上就跑到大脑袋家去把他捉了来。

咱们散的时候儿,月亮已经在西边了,上庄那儿灯火也全熄了。陈海蜇跳起来抱着我,就腮帮儿上啧的一声儿亲了一下,咧着嘴笑开啦。黄泥螺跑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老马,咱们别再打他妈的架咧。”我们二路跳着回去,月亮也在笑哪!我本来想到翠风家去的,回头一想,别去吧,去了明儿没劲。

我那天晚上直做了一晚上梦,那把马刀不知怎么的长了脑袋,摇摇摆摆地跑来叫我和他一块儿上大脑袋家去。迷迷糊糊的我好象在大脑袋家里拿着马刀和他对打,翠风儿在一旁呐喊。我一刀砍去,他的脑袋飞在半空中,咕噜咕噜的转了半天,往我脑袋上一撞,就长在那儿了,他的脖子又长出颗脑袋来,我再一刀砍去,脑袋又飞了上来,长在我的脑袋上面啦,我跟他打了半天,脑袋上长了一大嘟噜的大脑袋,有屋子那么高。末了,索性连翠凤儿的脑袋也长在他的脖子上啦,怎么也砍不掉,那脑袋笑着嚷道:“你砍呀!”我真急了,陈海蜇却站在一旁傻笑。我叫他帮场,他回身走他的!我一急,往前赶,一脚踏空,跌了下去,咚的一声儿,我一睁眼,却落在地上。我爬上床去再睡,怎么也睡不着啦。我就象小时候,明儿要去喝喜酒了,晚上躺在床上似的,一肚子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那儿闹,顶好跳起来喊几声儿。我干躺在铺上想明儿咱们怎么冲进去,怎么跟他的保镖打架,怎么把大脑袋捉出来……

天慢慢儿的亮了起来,我跳了起来,脸也不洗,先磨刀。他妈的,谁知道,那条胳膊昨儿给黄泥螺扎伤了筋,抬不起来。没法儿,只得扔了那把马刀,洗了脸,揣上尖刀,跑到陈海蜇家里去。妈的,你瞧,他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胸脯儿一起一落的,雷似的在那儿打呼噜。我噌的给他一腿,他翻了个身,眼皮也不抬一下。好小子!我拿纸头搓成了纸捻儿往他鼻孔里一阵搅。他鼻翅儿搧了一搧,哈啐!醒了过来。一支黑毛手尽搓自家儿的鼻翅儿,腮帮儿上睡得一片口涎子。

“早着呢!下午做戏的时候儿……”他一合上眼又打起呼噜来啦。

我推了推他:“喂,别睡你妈的了。”

“滚你妈的,留神老子揍你!”粘涎子又从嘴犄角儿那儿挂下来啦。

我跑了出来,没地方儿去——到翠凤家去吧。我还没到她家,她远远儿的来了,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嘻,滚他妈的老蒋,她早就忘了他咧!

“喂,这么早上哪儿女,呃?”

“啊,你吗?这几天不知给哪个臭婊子留住了,怎么不来?”

“妈的婊子留住我!好朵鲜花儿,这么早就跑出来了,道儿上冷清清的鬼也不见一个,留神碰着采花贼!”

“人家还要上东岳宫烧香去,你就胡说八道的。留神你娘打你这狗嘴!”

“对了!你老在我嘴上打红印子!又香又甜的……”我跑上去,喷的跟她要了个嘴儿。

“嘻,缺德的,一嘴的酒味儿!我瞧你酒还没醒呢!”

“酒味儿香不香?咱们再来……”我啧的声儿,趁她不提防,又来了一个。

拍!她又清又脆的给了我一个锅贴。“你这……”她笑弯了腰。

“成!打的好!瞧我的!”我捉住了她,她绷着脸,含着半截劲儿道:“别胡闹了,规规矩矩的让我烧香去是正经。”

“我陪你去!”

“你去干吗儿呀?你的眼睛里头还有菩萨吗?别给我——”

“对啦!我眼睛里头就只你这么尊活观音!”

我就这么胡说八道伴着她上山去。

道儿上人已经很多了:卖水果的,卖香的全赶着往那儿跑。还有挂了黄香袋的小老婆儿,脚鸭儿小得象蚂蟥,一步一句儿佛。你瞧她合着手掌儿,低着脑袋,那阿弥陀佛的模样儿!

我们走到山上,天早已亮了。太阳从海底下冒上来,海面铺了一层金。庙前那片空土坪子早已摆满了摊儿,咱们今儿就在这土坪子上面闹。你瞧,够多大,疏疏的有点儿草,中间一片空地,放着几个仙人担,四面全是柏树。从山门外往东岳宫里望,只见一片烟雾。翠凤儿拜了弥勒佛,又拜观音,再拜五百罗汉,她一尊尊的拜下来,我可给拜得命也掉了半条了。他妈的,好累赘!她又跑到大雄宝殿拜如来,还求签,还唠唠叨叨地问那个看签的和尚。你猜那秃脑袋的怎么说?

“此签主早生贵子……大姑娘还没嫁人吧,十月之内必有如意郎……”他妈的,笑话啦!也不瞧瞧翠凤身上穿的素衣就这么信口胡说的。翠凤儿差点儿笑开了,也不恼,含着笑劲儿望了望我。旁边听着的人可全笑开啦。我可等腻烦咧。那秃脑袋的又讲了好一会儿,我也不去听他。这当儿人越来越多了,全是小老婆儿跟小媳妇子。还有个傻瓜,从山门那儿叩着头跪进来,直叩到大殿。好家伙,真有她的!

猛的有人喝了声儿:“让开!”来了一顶小轿。轿一停,就有两个小媳妇子跑上来揭开了轿帘,走出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媳妇子来。他妈的,正是大脑袋的姨太太,人家叫三太太的。一个小子跑上来把香烛点上了,往旁一站。那小媳妇子慢慢儿的跑上来,慢慢儿的跪下去,慢慢儿的拜了四拜,慢慢儿的站了起来。妈的大家气!摆给谁看呀?可是瞧她的人却多着咧!问签的也不问了,拜的也不拜了,全悄没声的瞧着她。翠凤儿简直瞧出神了!我故意大声儿的问道:“这是哪来娼妇根呀?还坐轿来!他妈的,出哪家的锋头!”翠凤儿挤了挤我,叫我别胡说。那小娼妇听我这么说,倒也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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