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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山居笔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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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还写过另外一封绝交书,绝交对象是吕巽,即上文提到过的向秀前去帮

助种菜灌园的那位朋友吕安的哥哥。本来吕巽、吕安两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但

这两兄弟突然间闹出了一场震惊远近的大官司。原来吕巽看上了弟弟吕安的妻子

,偷偷地占有了她,为了掩饰,竟给弟弟安了一个“不孝”的罪名上诉朝廷。

吕巽这么做,无异是衣冠禽兽,但他却是原告!“不孝”在当时是一个很重

的罪名,哥哥控告弟弟“不孝”,很能显示自己的道德形象,朝廷也乐于借以重

申孝道;相反,作为被告的吕安虽被冤枉却难以自辩,一个文人怎么能把哥哥霸

占自己妻子的丑事公诸士林呢?而且这样的事,证据何在?妻子何以自处?家族

门庭何以避羞?

面对最大的无耻和无赖,受害者往往一筹莫展。因为制造无耻和无赖的人早

已把受害者不愿启齿的羞耻心、社会公众容易理解和激愤的罪名全都考虑到了,

受害者除了泪汪汪地引颈就刎,别无办法。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最后一道

生机,那就是寻找最知心的朋友倾诉一番。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平日引为知己的

朋友早已一一躲开,朋友之道的脆弱性和珍罕性同时显现。有口难辩的吕安想到

了他心目中最尊贵的朋友嵇康。嵇康果然是嵇康,立即拍案而起。吕安已因“不

孝”而获罪,嵇康不知官场门路,唯一能做的是痛骂吕巽一顿,宣布绝交。

这次的绝交信写得极其悲愤,怒斥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后悔自己以前

无原则地劝吕安忍让,觉得自己对不起吕安;对于吕巽,除了决裂,无话可说。

我们一眼就可看出,这与他写给山涛的绝交信,完全是两回事了。

“朋友”,这是一个多么怪异的称呼,嵇康实在被它搞晕了。他太看重朋友

,因此不得不一次次绝交。他一生选择朋友如此严谨,没想到一切大事都发生在

他仅有的几个朋友之间。他想通过绝交来表白自身的好恶,他也想通过绝交来论

定朋友的含义。他太珍惜了,但越珍惜,能留住的也就越稀少。

尽管他非常愤怒,他所做的事情却很小:在一封私信里为一个蒙冤的朋友说

两句话,同时识破一个假朋友,如此而已。但仅仅为此,他被捕了。

理由很简单:他是不孝者的同党。

从这个无可理喻的案件,我明白了在中国一个冤案的构建为什么那么容易,

而构建起来的冤案又为什么会那么快速地扩大株连面。上上下下并不太关心事件

的真相,而热衷于一个最通俗、最便于传播、又最能激起社会公愤的罪名;这个

罪名一旦建立,事实的真相更变得无足轻重,谁还想提起事实来扫大家的兴,立

即沦为同案犯一起扫除。成了同案犯,发言权也就被彻底剥夺。因此,请原谅古

往今来所有深知冤情而闭口的朋友吧,他们敌不过那种并不需要事实的世俗激愤

,也担不起同党、同案犯等等随时可以套在头上的恶名。

现在,轮到为嵇康判罪了。

统治者司马昭在宫廷中犹豫。我们记得,阮籍在母丧期间喝酒吃肉也曾被人

控告为不孝,司马昭当场保护了阮籍,可见司马昭内心对于孝不孝的罪名并不太

在意。他比较在意的倒是嵇康写给山涛的那封绝交书,把官场仕途说得如此厌人

,总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就在这时,司马昭所宠信的一个年轻人求见,他就是钟会。不知读者是不是

还记得他,把自己的首篇论文诚惶诚恐地塞在嵇康的窗户里,发迹后带着一帮子

人去拜访正在乡间打铁的嵇康,被嵇康冷落得十分无趣的钟会?他深知司马昭的

心思,便悄声进言:

嵇康,卧龙也,千万不能让他起来。陛下统治天下已经没有什么可

以担忧的了,我只想提醒您稍稍提防嵇康这样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为

什么给他的好朋友山涛写那样一封绝交信吗?据我所知,他是想帮助别

人谋反,山涛反对,因此没有成功,他恼羞成怒而与山涛绝交。陛下,

过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诛杀过那些危害时尚、扰乱礼教的所谓名人,现

在嵇康、吕安这些人言论放荡,毁谤圣人经典,任何统治天下的君主都

是容不了的。陛下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无以淳正风俗、清洁

王道。①

我特地把钟会的这番话大段地译述出来,望读者能仔细一读。他避开了孝不

孝的具体问题,几乎每一句话都打在司马昭的心坎上。在道义人格上,他是小人

;在诽谤技巧上,他是大师。

钟会一走,司马昭便下令:判处嵇康、吕安死刑,立即执行。

————————————————————————————————

①参见《晋书·嵇康传》,《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文士传》。



这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还有太阳。

嵇康身戴木枷,被一群兵丁,从大狱押到刑场。

刑场在洛阳东市,路途不近。嵇康一路上神情木然而缥缈,他想起了一生中

好些奇异的遭遇。

他想起,他也曾像阮籍一样,上山找过孙登大师,并且跟随大师不短的时间。大师平日几乎不讲话,直到嵇康临别,才深深一叹:“你性情刚烈而才貌出众

,能避免祸事吗?”

他又想起,早年曾在洛水之西游学,有一天夜宿华阳,独个儿在住所弹琴。

夜半时分,突然有客人来访,自称是古人,与嵇康共谈音律,谈着谈着来了兴致

,向嵇康要过琴去,弹了一曲《广陵散》,声调绝伦,弹完便把这个曲子传授给

了嵇康,并且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再传给别人了。这个人飘然而去,没有留下姓

名。

嵇康想到这里,满耳满脑都是《广陵散》的旋律。他遵照那个神秘来客的叮

嘱,没有向任何人传授过。一个叫袁孝尼的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嵇康会演奏这个

曲子,多次请求传授,他也没有答应。刑场已经不远,难道,这个曲子就永远地

断绝了?——想到这里,他微微有点慌神。

突然,嵇康听到,前面有喧闹声,而且闹声越来越响。原来,有三千名太学

生正拥挤在刑场边上请愿,要求朝廷赦免嵇康,让嵇康担任太学的导师。显然,

太学生们想以这样一个请愿向朝廷提示嵇康的社会声誉和学术地位,但这些年轻

人不知道,他们这种聚集三千人的行为已构成一种政治示威,司马昭怎么会退让

呢?

嵇康望了望黑压压的年轻学子,有点感动。孤傲了一辈子的他,因仅有的几

个朋友而死的他,把诚恳的目光投向四周。一个官员冲过人群来到刑场高台上宣

布:宫廷旨意,维护原判。

刑场上一片山呼海啸。

但是,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已经押上高台的嵇康。

身材伟岸的嵇康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便对身旁的官员说:“行

刑的时间还没到,我弹一个曲子吧。”不等官员回答,便对在旁送行的哥哥嵇喜

说:“哥哥,请把我的琴取来。”

琴很快取来了,在刑场高台上安放妥当,嵇康坐在琴前,对三千名太学生和

围观的民众说:“请让我弹一遍《广陵散》。过去袁孝尼他们多次要学,都被我

拒绝。《广陵散》于今绝矣!”

刑场上一片寂静,神秘的琴声铺天盖地。

弹毕,从容赴死。

这是公元旦262年夏天,嵇康三十九岁。



有几件后事必须交代一下——

嵇康被司马昭杀害的第二年,阮籍被迫写了一篇劝司马昭进封晋公的《劝进

箴》,语意进退含糊。几个月后阮籍去世,终年五十三岁;

帮着嵇康一起打铁的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心存畏惧,接受司马氏的召唤而做

官。在赴京城洛阳途中,绕道前往嵇康旧居凭吊。当时正值黄昏,寒冷彻骨,从

邻居房舍中传出呜咽笛声,向秀追思过去几个朋友在这里欢聚饮宴的情景,不胜

感慨,写了《思旧赋》。写得很短,刚刚开头就煞了尾。向秀后来做官做到散骑

侍郎、黄门侍郎和散骑常侍,但据说他在官位上并不做实际事情,只是避祸而已



山涛在嵇康被杀害后又活了二十年,大概是当时名士中寿命最长的一位了。

嵇康虽然给他写了著名的绝交书,但临终前却对自己十岁的儿子嵇绍说:“只要

山涛伯伯活着,你就不会成为孤儿!”果然,后来对嵇绍照顾最多、恩惠最大的

就是山涛,等嵇绍长大后,由山涛出面推荐他入仕做官;

阮籍和嵇康的后代,完全不像他们的父亲。阮籍的儿子阮浑,是一个极本分

的官员,竟然平生没有一次酒醉的记录。被山涛推荐而做官的嵇绍,成了一个为

皇帝忠诚保驾的驯臣,有一次晋惠帝兵败被困,文武百官纷纷逃散,惟有嵇绍衣

冠端正地以自己的身躯保护了皇帝,死得忠心耿耿;

…………



还有一件后事。

那曲《广陵散》被嵇康临终弹奏之后,渺不可寻。但后来据说在隋朝的宫廷

中发现了曲谱,到唐朝又流落民间,宋高宗时代又收入宫廷,由明代朱元璋的儿

子朱权编入《神秘曲谱》。近人根据《神秘曲谱》重新整理,于今还能听到。然

而,这难道真是嵇康在刑场高台上弹的那首曲子吗?相隔的时间那么长,所历的

朝代那么多,时而宫廷时而民间,其中还有不少空白的时间段落,居然还能传下

来?而最本源的问题是,嵇康那天的弹奏,是如何进入隋朝宫廷的?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去聆听今人演奏的《广陵散》。《广陵散》到嵇康手上

就结束了,就像阮籍和孙登在山谷里的玄妙长啸,都是遥远的绝响,我们追不回

来了。

然而,为什么这个时代、这批人物、这些绝响,老是让我们割舍不下?我想

,这些在生命的边界线上艰难跋涉的人物似乎为整部中国文化史作了某种悲剧性

的人格奠基。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他们以昂贵

的生命代价,第一次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在他们的血统系列上,未必有

直接的传代者,但中国的审美文化从他们的精神酷刑中开始屹然自立。在嵇康、

阮籍去世之后的百年间,大书法家王羲之、大画家顾恺之、大诗人陶渊明相继出

现,二百年后,大文论家刘勰、钟嵘也相继诞生,如果把视野再拓宽一点,这期

间,化学家葛洪、天文学家兼数学家祖冲之、地理学家郦道元等大科学家也一一

涌现,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几乎都称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巨匠。魏晋名士们的焦

灼挣扎,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文明的成果就是从

这方心灵秘土中蓬勃地生长出来的。以後各个门类的千年传代,也都与此有关。

但是,当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后,当年精神开拓者们的奇异形象却难以复见。

嵇康、阮籍他们在后代眼中越来越显得陌生和乖戾,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

怪。

有过他们,是中国文化的幸运,失落他们,是中国文化的遗憾。

一切都难以弥补了。

我想,时至今日,我们勉强能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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