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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陈忠实文集-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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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无疑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了,老安和两个组员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沉重得很,他压抑着感情,感慨地说:“看吧!在社会主义的尤家大队,生活着一个原始人!尤喜明同志过的是猿人一样的生活。”
  小马气愤地说:“当权派尤志茂,新房旧房四大间。对比太强烈了!”
  小郭感触更深:“农村阶级分化,想不到严重到这种地步!”
  窑里的柴烟散去了,明亮起来,老安揭开小铁锅,正煮着半锅包谷掺子。窑里仅有的一只小瓷瓮里,装着半瓮包谷,这就是全部家当了。他反过身来,对两个青年组员说:“你去找尤志茂,叫他先给尤喜明弄些粮食!”说着,庄重地解开裤带,把套在外面的一条裤子脱下来,送到尤喜明手里,蓬蓬泪花,颤颤声音:“把你那条破裤子换了……阶级兄弟……”
  尤喜明“哇”地一声哭了,“扑通”跪倒在地,紧紧抓住安同志皮肤细腻的双手,泣不成声:“你们……真是救命……恩人……”
  “快起来!快!”老安双手把尤喜明拉起来,坐到麦草上,“你有苦,就诉说吧……”
  
  “天不灭尤”

  一直把工作组三位同志送到沟底,再送到尤家村东头的村口,尤喜明被六只手一齐挡住,才难舍难分地停住脚。看着三位同志的背影被村巷里的柴禾垛子遮住了,他才转过头,顺沟走上来,回到被安组长称为原始人穴居的窑洞。
  “天不灭尤!”
  站在洞门口,他几乎脱口喊出从心底层涌出的这一句感叹来。
  “哈呀!我以为今生永世出不了东沟呢!”尤喜明欣喜难抑,想到工作组要他明天上台揭发控诉尤志茂,他的心里失掉了平衡,总是稳不住,总想往上蹦,“我尤某,要上尤家村的高台上说话了!嗬呀……”
  他突然明显地感觉到窑洞太窄小了,进洞出洞要低头弯腰。奇怪,从腰际到脖颈,似乎插进去一根硬棍,头低不下去,腰也弯不下去。窑洞里太寂寞、太曲卡了。站在窑洞外面的小坪场上,眼底的东沟,似乎一下子也变得丑陋而又窄狭,难以容置老尤五尺之躯了!
  明天要开尤家村运动以来的第一场群众大会,斗争党支书尤志茂,尤喜明第一个发言,控诉,老安说是“打头一炮”!轰开局面!怎么讲呢?老安对他抱着多大的热情和希望呀!
  他坐下来,心里有点发虚,老安人生地不熟,一身知识分子的天真气儿,好哄骗。可是明天一上台,台下尽是尤家村男女,谁不知道他尤喜娃的根根筋筋?
  他简直抑制不住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下面的思维的潮水,那些被人嘲笑了多少年的很不光彩的往事,此刻却顽固地翻上心来……
  大约是解放那一年,二十三四岁的尤喜明已经卖过五六次壮丁了。每一回,他把卖的身价钱往腰里一揣,连着在小镇上的饭馆里饱餐几天,然后听候命令开拔到任何地方去,不难受也不流泪。不出半月,尤喜娃又活脱脱地出现在尤家村,向愚陋笨拙的庄稼汉讲述逃离壮丁队伍的惊险经历……
  “那是拿小命换的一口饭吃……”尤喜明对土改工作队队长哭诉,眼泪鼻涕交加,“我孤儿喜明,没一丁点办法……”
  这是实情。富于同情心的尤家村父老向穿灰制服的老八路干部证实了这一点。农会主任尤志茂也证明同龄人尤喜明说的是实情。于是,在分配地主财产的时候,尤喜明得到两间厢房。积极得令庄稼人眼花缭乱的尤喜娃,拍着胸膛:“共产党,工作组,是我再生父母!我老尤……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跳……”
  “喜娃,该收心过日子了。”土改工作队撤离后,农会主任尤志茂好心劝告说,“岭上沟岔村有个女人,结婚没过一年,痨病男人死了。你要是中意,让你嫂子给说说……”
  “能成能成!”尤喜明迫不及待,“只要人家不嫌咱,咱嫌人家啥哩!”
  农会主任的女人拉线作媒了。起初,那女人畅畅快快同意了。过了两天,大约打听到尤喜明某些根底,又不大满意了。尤喜明急了,他恳求农会主任亲自去,用自己在小河两岸所拥有的威望去说服那个动摇不定的女人。尤志茂去了,稳住了那个女人的心,最后拉个把把儿,说要“再尺谋尺谋”!
  尤喜明还是不放心,“再尺谋”下去,怕是麻烦了。趁天黑,他上了岭,亲自找那个小寡妇去了。满嘴喷泉一样涌出新鲜而又进步的名词,热诚而又动人的保证,加之二十多岁时那张曾经是青春焕发的脸膛吧,尤喜明居然征服了小寡妇的心。以至在小寡妇送他出门的时候,他敢于一下把寡妇压倒在门外的麦草垛子旁……
  “我老尤……”尤喜明结了婚,喜气洋洋,拍着胸膛。
  在西安大兴土木的建设热潮中,尤喜明是尤家村第一个表现出对新分得的上地并不那么眷恋的农民,进城做民工了。他能说,能跑,好活跃!不出一年,被建筑单位吸收为正式工人,领起民工施工了。
  “离婚!”穿上一身蓝制服,上身的口袋里插着两支明晃晃的钢笔帽儿的尤喜明,瞪着眼,嘴硬牙更硬,对搂着已三岁儿子的媳妇说,“你是个寡妇!我和你没感情!”
  离婚以后,尤喜明把土改分的两间厢房拆了,木料和砖瓦,全部变卖干净,出了尤家村,再没回来。
  也不知什么地方走了岔儿,尤喜明牵扯进一件贪污案,被解职了,背着铺盖卷儿回到尤家村,去向尤志茂报到。
  “你看你,弄下这事!”已经是农业社主任的尤志茂惋惜地说,“当年你离婚,我劝你,你不听。你拆房卖房,我劝你,你还不听。现在咋办?吃的社里可以先给你分些粮食,住处呢?”
  “我老尤,能享得福,也能受得罪!”尤喜明似乎并不象尤志茂那样忧心忡忡,反而想得开,“住处,我看好了一个地方,社里东沟那个看守庄稼的窑洞,平时空闲着,让我先住下……”
  “唔!那个……”尤志茂记起来了,“那窑太小,离村庄又远……”
  尤喜明在东沟住下了,一住就住了七八年。每年冬季到来的时候,人民政府的民政部门发下救济款和棉花棉布来,尤志茂在开会研究救济对象的时候,照例先给东沟的居民留过一份,然后再一家一家评议。
  “喜明,有一份棉布棉花,社里给你缝成棉衣了,你到妇女主任那儿去领。”尤志茂说。
  “我算着也该来咧!”尤喜明一点不愧。
  在“瓜菜代”的年月,尤喜明倒庆幸东沟这个绝好的住所了,甭说黑夜,大白天偷豆挖薯,也不会担心有谁发觉。他是尤家村少数几个没有浮肿的人中的一个……
  现在,尤喜明坐在窑洞口,想着多半生的不平凡的经历。他从来是个只瞻前不顾后的汉子,过去的事从来不回想。在尤家村的人看来,尤喜娃睡在烂窑洞里,要是想起卖掉的房子,想到撵出门的媳妇和儿子,该是后悔死了吧?其实,尤喜明本人从来是不吃后悔药的。要不是工作组老安叫他明天上台“轰头一炮”,他才不会想起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往事呢!回想,是为了如何说得合体些,让老安信以为真!
  绝对不能提那些最不光彩的事!尤喜明想,可是,尤志茂是个不错的支书呢!单是对他本人,也没啥过不去的事喀!真正回想起来,在尤家村体贴照顾他尤喜明的,还要算尤志茂呢!想到这些,他的热情和勇气往下降,凭啥斗争尤志茂支书呢?安组长说尤志茂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段很长的话他记不住,而意思是说,他就是当今尤家村的尤葫芦,新地主!
  “怕是要搞二回土改!”尤喜明这样估计当前的运动,“要是这回事的话,我老尤就不客气了!”
  尤家村村当中,有一幢戏楼,这是五六年合作化后头一个好年成里盖的。
  尤喜明坐在台上,和老安肩膀贴着肩膀,他的心里热呼呼的。平时,尤家村男女们谁拿正眼瞧一眼自己呢?看着站在台角的尤志茂,他心里好笑,你把戏楼盖起来,怕是只知道自己站在台上传达上级决议的吧?没料到今日吧?好!现在你站端!立直!手顺裤缝垂下……台下那么多惊奇的眼光在瞅他,瞅吧瞅吧!尤喜明是在台子上坐的人物,不是在东沟烂窑洞窝蜷的……
  宣布开会以后,老安同志走到台前,沉痛中带着义愤:“在社会主义的尤家村大队,至今生活着一个原始人!尤喜明同志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惨不忍睹!走资派把贫农社员迫害到什么程度了?简直跟猿人一般……”
  安组长动了感情,说不下去了:“现在,请尤喜明同志控诉……”
  尤喜明忽地站起,走到台前,瞧一眼老安,用凄楚而委屈的声音喊说:“贫下中农阶级兄弟们……”一语未了,“哇”地一声哭了,凄惨震人。在擦眼泪的时候,他看见老安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这一声哭到要紧处了。
  尤喜明刚要说话,台下却传来一片笑声,他有点慌。安组长立即走到台前:“笑什么?这是阶级感情问题!”
  笑声反而更大更响了,从台子的前边到后边,左边到右边,卷起一阵阵笑的声浪。尤喜明感到笑声太刺耳了,却不知道为什么。
  工作组员小马从台下跑上来,在工作组长老安跟前说悄悄话,老安立时脸变了,愠怒地瞅着尤喜明。尤喜明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看见安组长死死盯着自己的下身,他一低头,天啊!多少年没有穿过制服裤子了,今天穿上老安昨日送给他的制服裤子,却忘记了关前门……
  尤喜明毕竟是尤喜明,他急中生智,猛地转过身,扑到尤志茂当面,挥起拳头,照准支书的胸膛,就是一记顶心捶:“你害得我好苦啊!”
  台下的笑声嘎然而止,没有人笑得出来了,成千双男人和女人的眼睛离开尤喜明的裤裆,一齐转向在台口挣扎着爬起来的尤志茂。尤喜明扣好裤子的扣子了,只见老安眼里向他射来生气的目光,停了好一阵,老安重新宣布说:“现在,由尤喜明同志继续控诉……”
  
  “我要革命”

  尤喜明的行为又得到报偿,他再次分得了两间厦房。这是原尤家村党支部书记,运动后期补订为漏划地主分子尤志茂的两间西厢房。
  实在想不到,做梦也梦不到的嘹事啊,果真来了二次土改!尤喜明从东沟的“猿人洞穴”里搬进这间新房的时候,简直跟幻梦一般,不过多费了几星唾沫儿,甩了几串眼泪水水……
  晚上,尤喜明钻进软和的被窝,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再到他居住过七八年的东沟的窑洞去上班。那被安组长称作原始人的洞穴的门口,现在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成了阶级教育展览馆了。每天接待着一批又一批前来接受教育的学生、干部、工人和战士。尤喜明现身说法,成了专职讲解员了。
  尤喜明站在洞里,面对着拥挤在洞里洞外的观众,背诵着大学生小郭给他编好的台词:“革命的工农兵同志们!这就是走资派尤志茂残害我的罪证……”
  那件又破又脏的衫子和裤子,那床烂得分不清里子和面子的棉被,现在都顺窑壁挂着,用塑料膜儿严严地罩起来。支着小铁锅的三块礓石也按原样摆着,只是把铺散在脚地上的柴灰清除干净了。尤喜明指着那一件一件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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