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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陈忠实文集-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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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驴日爱吃!凡是咱们地里长的,树上结的,圈里养的,他都爱吃爱拿!好!这回叫驴日的吐光!”
  老李躺在河堤边的草地上,挣扎着睁开眼,似乎已经初步恢复听觉,双臂挣着撑住地面,坐了起来,忽然爬下,口齿不清地说:“乡党爷们……我不是人……”
  “你是……电霸王。”
  “你是电老虎!”
  “你是电——狼!”
  老李爬在地上,呜呜地哭。
  老者此时动了恻隐之心,蹲下身来,划着火柴,点燃了柴草,冒起火焰,烤着那瑟瑟抖索的老李,奚落说:“老李哇!你以往做事也太绝情哇!你想想,那年我们正打麦子,你断了电,打麦机当下不转了。而今家家户户都要轮流打麦,你欺侮的是全贺家村农人……”
  “你还给他烤火!”
  “把驴日的扔到水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冷娃拉住老李的双手,旁个青年抓住老李的双脚,从草地上提将起来,叫声一二,老李又回到河水里去了。
  众人在岸上哗笑,取乐,看老李在水里没死没活地乱扑乱打乱刨。
  冷娃又跃下水去,把老李又拉上来。
  老李又灌满一肚子水;又被驮上牛背;又把黄汤吐出来;又是在草地上挣扎呻吟翻白眼。
  众人很开心地笑着。爱说调皮话风凉话的人,此刻有了显露本领的机会。不爱说话的人甚至老好人,嘴里虽然不说而心里也很受活。大家都出了气了。这个屁股上挂个工具袋提兜里装着个账本的老李,往日里比省长比皇上还厉害,干部和村民一律没人敢惹,说不顺溜就断电!现在,这个电霸王电老虎电——狼,正被洪水折磨得半死,向他们感恩戴德。他落到他们手里了,真是上苍有眼!
  小伙子们又哄闹起来:“把驴日的再撂到河里灌一肚子黄汤!”
  老李本能地抱住了老者的腿,死死不放。
  老者这回急了:“难道说——日后不用电了吗?”
  话不在多,全看说到说不到点子上。老者这一句话,一下子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大伙似乎突然从快话的开心境况里清醒过来。既然冷娃救下了老李,日后老李还要来负责贺家村的供电工作;如果冷娃不救他,让洪水把他冲到海里渺无踪迹,还可以指望县电管局另派一个好电管员来。老李没死还管他们用电。老李还是活生生的电霸王电老虎电——狼!
  好几位村民蹲下身来拢火,给老李烘烤。有几位帮老李擦干净身上脸上的泥污,表示对刚才的不敬行为的忏悔。有的人咕咕哝哝抱怨冷娃太冷,既然把人救上来,就不该三番五次扔到水里瞎折腾……
  冷娃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冷地说:“我准备用牛碾麦子用石磨磨面用煤油点灯豁出来不用电了,看他电狼电老虎电霸王还能把我坑死?”说着唾着,转身走了。
  众人却忙活着救老李。
  老李已经有气无力,浑身绵软,精疲力尽了。他听见了这些人的全部议论,感觉到了贺家村村民现在对他的全部关心和救助。忙乱的手和热气的人的火,然而心里却十分冷寂。
  这些人还是怕他才……
                    1987。10。20。

     失重




  吴玉山老汉悄没声儿地哭了。
  老汉蹲在院子围墙西角的猪圈门口的碌碡上,双手撑着花白头发的脑袋,泪水吧嗒吧嗒滴落到裤裆下面的青面碌碡上。
  玉山老汉今日才瞅住了痛哭流泪的一个好机会。老伴到她妹子家去了,儿子和媳妇也出门去了,他可以舒心地哭一场,让多日来聚积在咽喉下面的苦水畅活地流泄出来了。想到矮矮的围墙西边的东邻和西邻,他控制住自己,不能嚎出声来,免得他们幸灾乐祸。
  老汉太痛苦了,满眼汹涌而出的泪水和同样绵绵不断流出的鼻涕以及嘴角淌出的粘液搅和在一起,擦不干,抹不净,把一张皱纹巴巴的脸弄得十分肮脏,粘液从下巴颏上滴下来,滴在胸襟的棉袄上,也弄得湿糊糊一片,他已经无心顾及了。
  两头即将出槽的大白猪,扭着笨重的身子,在圈里蹒跚,不时扬起头来,瞅着它们的主人,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响声。笨猪也通人性,他把它们从一尺长的毛崽养成这样两个庞然大物,有了感情了。可它们毕竟不能人言呀!
  他老伴的妹妹的丈夫,他的“挑担”,被公安局逮了!
  手铐!一双蓝铮铮的钢铁家伙,套在挑担的手腕上,寒光凛冽!挑担那一双又细又嫩的手腕,怎能招得住那钢铁家伙的箍匝呢?听说那钢铁里头带有锯刺一般的钢刺铁牙,戴的人稍一拧扭,那锯刺就越紧紧地往肉里扣呀!
  玉山老汉抬起泪花模糊的老眼,就瞅见高高地耸立在小院里的二层阁楼。那被涂饰成天蓝色的门窗,天蓝色的钢棍围栏,也都嘲笑似的瞅着他。这座高高地耸立在两边低矮的庄稼院房屋之上的新式建筑,使邻人羡妒,使他自矜,多漂亮的楼房?现在对他嘲弄地瞪起眼睛了。
  他突然心里一横,产生了一个十分恶毒的心计,他盼这阁楼突然倒塌,把他压死,他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挑担姓郑,小名碎狗,官名建国,小河下沿郑寺村人。他和他先后娶走了小河北岸张家堡张老五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成了一副“挑担”。
  姊妹俩只差一岁,个头长得相差无几,模样都俊,胖瘦几乎无差,乍看像一对双生。细看呢?妹妹比姐姐更水色一些。比较起来,吴玉山却更喜欢他娶的老大。他有种感觉,一种不易说清楚的感觉,居家过日子,老大更有心计些,也就更可靠一些。二姑娘的水色虽然浓一层,似乎性子太强,不好抚弄。
  许是姊妹俩年龄相近,摸样不分彼此,于是就形成谁也不服谁的局面。大姑娘能纺一把细线,织一手好布,二姑娘织出的花布和纺下的细线绝不比姐姐差一分成色。姐妹俩争强好胜,互不服气,少了一般姊妹之间大让小,小敬大的情分。这种微妙的关系,随着姊妹俩一前一后的出嫁,就延伸到吴玉山和郑碎狗两个男人和两个家庭的关系之间来了。
  吴玉山家道小康,吃穿不愁;郑碎狗家亦属小康人家。谁料婚后一年,碎狗的二弟被抓壮丁,卖地交款,避了灾难,却没了地。祸不单行,母亲猝然而殁,一个小康家庭急骤衰败为日愁三餐的穷汉。老父亲无力挽救,把兄弟三人分开,自奔前程,免得再遭壮丁之苦。
  除了一身重债,郑碎狗再没分得什么有价值的家产,他在西安一家鞋铺当学徒,学习抹褙子的手艺,只管饱肚子,没有收入。二姑娘常常在揭不开锅时,夹着小口袋来找姐姐。大姑娘同情妹妹,一升米,三升面,常有周济。时日一长,也就有点厌烦,在把米面装入妹妹张开的口袋时,忍不住奚落:“日子泛长了,叫人把你周济到啥时候去?”妹妹一听,倒提起口袋,把装进去的米又倒出来,甩手走掉了,从此,再也没登过姐姐家的门槛。
  吴玉山说:“看看看,这下把妹子和妹夫得罪下了,既然周济人,就甭说难听话,还能落下个人情。”
  妻子却不后悔:“在娘家时,连一声姐也没叫过我,好逞能哩!这会儿认得我这个当姐的了!吃了人家的米面,还不领情,倒是我该向她低三下四去赔情?”
  姊妹俩就这样绝了情。
  吴玉山心里其实倒高兴,再不担心有人来要米讨面了。她是她的亲妹子,如果自己出面干预,妻子肯定不高兴,而妻子自己出面阻断了那个关系,倒好。实在说,“挑担”那一家,真是个填不满的穷坑……
  星斗移转,世事大变。没过二年,全国解放。郑碎狗从小小的学徒一下子翻身立起,成了公家干部,穿一身四个兜的蓝布服装,年节时出现在老丈人家门楼里,和吴玉山面对面称兄道弟的时候,吴玉山一下子觉得自己脸上无光,矮了半截。老丈人再不“碎狗长”、“碎狗短”地奚落了,也不叫“老二”了,出前撵后叫着“建国”的名字。吴玉山很快明白,郑碎狗已经取下一个官名叫郑建国。
  郑建国春风得意,满口泄出一串串新名词,叫老丈人和老农民吴玉山似懂非懂。他说新成立的市政府,已经调他当干部了。
  二姑娘自然更是扬眉吐气,说话也嗲声嗲气,手也总是塞在裤兜里不往外拿,话中不断地冒出一些乡村女人难以理解的新名词,令老母亲和姐姐吃惊。自然,最尴尬的还是大姑娘,妹妹似乎早憋足了心劲,就等着这一天图得报复,那眼角总是不屑地瞟着姐姐,叫姐姐越看越不自在。
  傍晚分手时,矛盾终于公开化了。二姑娘从裤兜里怏怏地摸出一迭票子,当着父母的面搁到桌子上,对姐姐和姐夫说:“前二年受苦时,吃过姐家二斗三升面,八升小米,我都记着,现时,折价一次还清,我也去了心里的疙瘩。”
  吴玉山愣住了,连连摆手,烧臊得脸孔赤红,像挨了一记耳光:“这算说的哪儿的话……”
  妻子煞白着脸,早已不能忍受,抓起票子,一把甩出去,满屋都是飞舞着的人民币:“你男人当官了,你当官太太了,俺不眼红!甭在我跟前摆阔耍烧包!我那二斗三升白面,八升小米,全当喂了狗咧!喂给了一条喂不熟的狗……”
  姊妹俩当面骂了起来。
  从此,姐妹俩绝了往来。遇人说起家道,吴玉山和妻子,谁也不要提起这个挑担和妹妹,他只是零零星星听说过,挑担在解放后的十几年里,官儿从小到大,不停地往上升,至于升成几品,他也搞不清。他本来就对城里政府的官职称谓粘粘糊糊,分不清高低。他和妻子已经有了两儿一女,虽然不易,却还保持着一个小康的状态。他人极忠厚,平和,有一个中农成份,也不能在村子里当什么干部。他凭了勤谨和忠厚,人缘也好。列论谁在吴村当干部,他都是最可靠的社员,从不使好捣蛋,人叫他“老好玉山”,他欣然领受,不管属褒属贬。一些技术性极严格的活路,譬如撒种,譬如培植稻秧,非他莫属。另有一些脏活累活,干部指派不动气壮声硬的贫下中农,往往就指派吴玉山去干。他不拨不挑,干了,干了也就挣下了大工分。无论技术性很强的农活儿或人人讨厌的脏活,都是生产队的高工分,别人也说不出意见,他的日子倒是混得严严窝窝。这样,两口子憋着气儿,从来也不去求妹妹和妹夫救助什么。
  物换星移,江河改道,世事变迁——什么事都不会永远一成不变。
  吴玉山被敲门声惊醒,再一听,确实有人敲门,一动脚,先蹭醒了睡在火炕另一头的老伴。老两口穿戴齐备,先后下炕,为了防备不测,玉山顺手捞起一根木棍,走出里屋,轻步走到街门口,由老伴先发问:“谁呀?”
  门外传进一声陌生而又颤惊的声音:“是我,姐。”
  “你是谁?”吴玉山摸不着头脑。
  “我是建国,姐夫——”
  老伴“哗啦”一声拉开门栓。
  老两口拥着妹夫走过院子,进入里屋。电灯光亮里,才真正使吴玉山夫妇吃惊了,不由地同声惊叹出一声“妈呀”来。妹夫郑建国,脸上结着血痴,一条腿跛着,头发蓬乱,形容憔悴衣服肮脏,邋塌不堪,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我遭难了。”妹夫坐下来,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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