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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迟子建文集-第56章

小说: 迟子建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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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上了。”父亲张口结舌地说。

“堵得好?”母亲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

“好。”父亲茫然答道。

母亲“哼”了一声,父亲便连忙红着脸补充说:“是澡盆的漏儿堵得好。”

“她没赏你一盆水洗洗脸?”母亲依然冷嘲热讽着。

父亲用手抹了一下脸,岂料手上的黑灰比脸上的还多,这一抹使脸更加花哨了。他十分委屈地说:“我只帮她干活,没喝她一口水,没抽她一棵烟,连脸都没敢在她家洗。”

“哟,够顾家的。”母亲说,“你这一脸的灰怎么弄的?钻她家的炕洞了吧?”

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地仍然站在原处,他毕恭毕敬的,好像面对的不是妻子,而是长辈。他说:“我一进她家,就被烟呛得直淌眼泪。她也够可怜的了,都三年了没打过火墙。火是得天天烧,你想那灰还不全挂在烟洞里?一烧火炉子就往出燎烟,什么人受得了?难怪她天天黑着眼圈。我帮她补好澡盆,想着她一个寡妇这么过年太可怜,就帮她掏了掏火墙。”

“火墙热着你就敢掏?”母亲不信地问。

“所以说只打了三块砖,只掏一点灰,烟道就畅了。先让她将就过个年,等开春时再帮她彻底掏一回。”父亲傻里傻气地如实相告。

“她可真有福。”母亲故作笑容说,“不花钱就能请小工。”

母亲说完就唤天灶把水倒了,她的衣裳洗完了。天灶便提着脏水桶,绕过仍然惶惶不安的父亲去倒脏水。等他回来时,父亲已经把脸上的黑灰洗掉了。脸盆里的水仿佛被乌贼鱼给搅扰了个尽兴,一派墨色。母亲觑了一眼,说:“这水让天灶带到学校刷黑板吧。”

父亲说:“看你,别这么说不行么?我不过是帮她干了点活。”

“我又没说你不能帮她干活。”母亲显然是醋意大发了,“你就是住过去我也没意见。”

父亲不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天灶连忙为他准备洗澡水。天灶想父亲一旦进屋洗澡了,母亲的牢骚就会止息,父亲的尴尬才能解除。果然,当一盆温热而清爽的洗澡水摆在天灶的屋子里,母亲提着两件洗好的衣裳抽身而出。父亲在关上门的一瞬小声问自己女人:“一会地帮我搓搓背吧?”

“自己凑合着搓吧。”母亲仍然怨气冲天地说。

天灶不由暗自笑了,他想父亲真是可怜,不过帮蛇寡妇多干了一样活,回来就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往年母亲都要在父亲洗澡时进去一刻,帮他搓搓背,看来今年这个享受要像艳阳天一样离父亲而去了。

天灶把锅里的水再次添满,然后又饶有兴致地往灶炕里添柴。这时母亲走过来问他:“还烧水做什么?”

“给我自己用。”

“你不用你爸爸的水?”

“我要用清水。”天灶强调说。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进了天云的屋子了。天灶没有听见天云的声音,以往母亲一进她的屋子,她就像盛夏水边的青蛙一样叫个不休。天云屋子的灯突然被关掉了,天灶正诧异着,母亲出来了,她说:“天云真是的,手中拿着头绫子就睡着了。被子只盖在腿上,肚脐都露着,要是夜里着凉拉肚于怎么办?灯也忘了闭,要过年把她给兴过头了,兴得都乏了

天灶笑了,他拨了拨柴禾,再次重温金色的火星飞舞的辉煌情景。在他看来,灶炕就是一个永无白昼的夜空,而火星则是满天的繁星。这个星空带给人的永远是温暖的感觉。

锅里的水开始热情洋溢地唱歌了。柴禾也烧得毕剥有声。母亲回到她与天灶父亲所住的屋子,她在餐前日洗好晾干的衣服。然而她显得心神不定,每隔几分钟就要从屋门探出头来问天灶:“什么响?”

“没什么响。”天灶说。

“可我听见动静了。”母亲说,“不是你爸爸在叫我吧?”

“不是。”天灶如实说。

母亲便有些泄气地收回头。然而没过多久她又深出头问:“什么响?”而且手里提着她上次探头时叠着的衣裳。

天灶明白母亲的心思了,他说:“是爸爸在叫你。”

“他叫我?”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继而又摇了一下头说,“我才不去呢。”

“他一个人没法搓背。”天灶知道母亲等待他的鼓励,“到时他会一天就把新背心穿脏了。”

母亲嘟囔了一句“真是前世欠他的”,然后甜蜜地叹口气,丢下衣服进了“浴室”。天灶先是听见母亲的一阵埋怨声,接着便是由冷转暖的嗔怪,最后则是低低的软语了。后来软语也消去,只有清脆的撩水声传来,这种声音非常动听,使天灶的内心有一种发痒的感觉,他就势把一块木板垫在屁股底下,抱着头打起盹来。他在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听见自己的清水在锅里引吭高歌,而他的脑海中则浮现着粉红色的云霓。天灶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在梦中看见了一条金光灿灿的龙,它在银河畔洗浴。这条龙很调皮,它常常用尾去拍银河的水,溅起一阵灿烂的水花。后来这龙大约把尾拍在了天灶的头上,他觉得头疼,当他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磕在了灶台上。锅里的水早已沸了,水蒸气袅袅弥漫着。父母还没有出来,天灶不明白搓个背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他刚要起身去催促一下,突然发现一股极细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朝他蛇形游来。他寻着它逆流而上,发现它的源头在“浴室”。有一种温柔的呢喃声细雨一样隐约传来。父母一定是同在澡盆中,才会使水膨胀而外溢。水依然汩汩顺着门缝宁静地流着,天灶听见了揽水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铁质澡盆被碰撞后间或发出的震颤声,天灶便红了脸,连忙穿上棉袄推开门到户外去望天。

夜深深的了。头顶的星星离他仿佛越来越远了。天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因为他怕体内不断升腾的热气会把他烧焦。他很想哼一首儿歌,可他一首歌词也回忆不起来,又没有天云那样的禀赋可以随意编词。天灶便哼儿歌的旋律,一边哼一边在院子中旋转着,寂静的夜使旋律变得格外动人,真仿佛是天籁之音环绕着他。天灶突然间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美妙。他为此几乎要落泪了。这时屋门“吱扭”一声响了,跟着响起的是母亲喜悦的声音:“天灶,该你洗了!”

天灶发现父母面色红润,他们的眼神既幸福又羞怯,好像猫刚刚偷吃了美食,有些愧对主人一样。他们不敢看天灶,只是很殷勤地帮助天灶把脏水倒了,然后又清洗干净了澡盆,把清水一瓢瓢地倾倒在澡盆中。

天灶关上屋门,他脱光了衣眼之后,把灯关掉了。他蹑手蹑脚地赤脚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然后返身慢慢地进入澡盆。他先进入双足,热水使他激灵了一下,但他很快适应了,他随之慢慢地屈腿坐下,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间柔曼地滑过的温存滋味。天灶的头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见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见这夜色中经久不息的星星。他感觉那星星已经穿过茫茫黑暗飞进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课文中所学过的淡黄色的皂角花一样散发着清香气息,预备着为他除去一年的风尘。天灶觉得这盆清水真是好极了,他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畅快。他不再讨厌即将朝他走来的年了,他想除夕夜的时候,他一定要穿着崭新的衣裳,亲手点亮那对红灯笼。还有,再见到肖大伟的时候,他要告诉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还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

原始风景

原始风景引子

当我想为那块土地写点什么的时候,我才明白胜任这项事情多么困难。许多的往事和生活像鱼骨一样鲠在喉咙里,使我分外难受——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把它吐掉好还是吞下去好。当我放下笔来,我走在异乡的街头,在黄昏时刻,看着混沌的夕阳下喧闹的市场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阳光和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它们远远地隐居幕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我身后的背景,而我则被这背景给推到前台。我站在舞台上,我的面前是庞大的观众,他们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剧或者喜剧。可我那一时刻献给观众的唯有无言的沉默和无边的苍凉。

夜晚坐在桌旁,我感受不到沁人心脾的寒意,风沙像烈马一样奔驰在印满着无数世纪辛酸与耻辱的苍老的屋檐下,树叶和花在风中以不同的姿态竞争生存。我的笔反反复复地写着那些我写不完的故事——厌倦了的故事。我的头发在风中散开,灰尘与暑热同时折磨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知道,有雾的天气已经消失在我的童年了,我的头发很难再感染它的清新、凉爽和滋润了。

我十分恐惧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鸟,会有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灭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那时或许我连哭声也不会有了,一切会在静无声息的死亡中隐遁踪迹,那么,我的声音将奇异地苍老和寒冷。

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他们对寒冷、冰霜的感觉或许已经因为司空见惯而有些麻木了,他们居住的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屋已经成为人类一个微妙的组成部分。我熟悉的那些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却还活着。活着的也有正预备着死去的,而他们家族的成员却绿油油地成长起来了。我所熟悉的场景,那些草墩上的野菜,一道道银蛇似的灵巧的小溪,以及公路、桥梁、夏日的河滩、冬日的雪场,却因为久久的远离而变得愈发亲切、愈发清晰了。我知道我的文字只有在这一时刻才变得格外真实和有情。当我看着一架四轮马车辘辘穿过街头,我一直认为它的方向是朝我所向往的那片土地去的,我的笔将跟随它的踪迹,走久远的路,去叙述那些朴素而结实的往事。

上部发生在灰色庄园里的故事

我长大以后回忆生活场景的时候,有一幢房屋的影子就像雪青色的骏马暴露在月光下一样,让我觉得惊人的美丽。那是一幢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它像我童年的宫殿一样坚实而神秘地耸立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的故乡,人们居住的多是这种房屋,大概这与我们毗邻着俄罗斯这个热情奔放的民族有关。整个房屋建筑以粗壮的松木为原料,这些松木经过木匠加工互相咬啮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框子,我们的厨房、厢房就在这框子中大方地格局。房子在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也正是这普通显现出了它的坚实和稳固,它的简单而粗犷的构造又呈现出一种天然造化般的魅力。它站在那里,外表糊着厚厚的浅黄色的泥巴,给人以无限的殷实和温暖的感觉。我最初来到世界的时候是投奔它的。它迎接我的时候是在元宵之夜。冬天的日子中,它被雪光和月光映照得十分肃穆,十分华美,十分大气。我一直为自己诞生在这样的房屋中感到荣耀。

在我们那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房屋与房屋之间一直存有很大的距离。每一家都拥有一座独立的房屋,成为真正的房屋主人。在房子四周,存在着宽阔的菜园,菜园之外,有可以通向各个方向的小路。你坐在房屋中如果听见远邻的狗叫了,那么你赶快走到院子,一定会望见有人朝你的房屋方向走来,他或许就是来你家做客的。这个时候你完全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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