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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迟子建文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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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一边忙活一边絮絮叨叨问李爱杰一些事。男人得的什么病呀,家里几口人呀,住几间房呀。她告诉李爱杰,王秋萍一大早就上火车站排队买卧铺票去了,让她早起后到街角买个煎饼馃子吃。

李爱杰洗过脸,就沿着昨夜来时的路线去医院。街上无论是汽车还是行人都多得让她数不过来,她想,城里的马路才真正是苦命的路。天有些阴,但大多数的女人都穿着裙子,她们露着腿,背着精致考究的皮包,高跟鞋将人行道踩得咯噎咯噎响。她本想在街角买个煎饼馃子吃,但因为惦记秦山,还是空着肚子先到医院去了。一进走廊,就见秦山住的病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下子涌出来五六个手忙脚乱的人,有医生,也有神色慌乱的陌生人。跟着推出了一个病人,吓得李爱杰腿都软了。直到看到那病人不是秦山,这才缓口气来,看着他们朝抢救室急急而去。

秦山帮助妻子订了一份小米粥,怕粥凉了,用饭盒扣得严严实实的,搁在自己的肚子上,半仰着身子用手捂着。李爱杰一来,他就笑着从被窝里拿出饭盒,说:“还温着呢,快吃吧。”

李爱杰鼻子一酸,轻声问:“夜里没咳嗽吧?”

秦山眨眨眼睛,摇摇头,轻声说:“你不在身边就是睡不踏实。”

李爱杰眼睛湿湿地看了眼秦山,然后垂头去吃那盒粥。病室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飒飒响,像秦山年轻时用麦秸拨弄她耳朵逗她发痒的那股声音。李爱杰看了一眼王秋萍的丈夫,他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歪着头,贪馋地看着邻床的病人吃烙饼。那表情完全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秦山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当李爱杰被医生叫到办公室后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医生说:“他已经是晚期肺癌了,已经扩散了。”

李爱杰没有吱声,她只觉得一下子掉进一口黑咕隆咚的井里,她感觉不出阳光的存在了。

“如果做手术,效果也不会太理想。”医生说,“你考虑吧,要么就先用药物维持。不过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真实情况,那样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李爱杰慢吞吞地出了医生办公室,她在走廊碰到很多人,可她感觉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来到住院处大门前的花坛旁,很想对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娇花倩草哭上一场。可她的眼泪已经被巨大的悲哀征服了,她这才明白绝望者是没有泪水的。

李爱杰去看秦山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特意从花坛上偷偷摘了一朵花掖在袖筒里。秦山正在喝水,雪亮的阳光投在他青黄瘦削的脸颊上,他的嘴唇干裂了。李爱杰趁他不备将花从袖筒掏出来:“闻闻,香不香?”她将花拈在他的鼻子下。

秦山深深闻了一下,说:“还没有土豆花香呢。”

“土豆花才没有香味呢。”李爱杰纠正说。

“谁说土豆花没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经闻到就让人忘不掉。”秦山左顾右盼见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没有注意听他们说话,才放心大胆地打趣道:“就像你身上的味儿一样。”

李爱杰凄楚地笑了。就着这股笑劲,她装做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偷花给你吗?咱得高兴一下了,你的病确诊了,就是普通的肺病,打几个月的点滴就能好。”

“医生跟你说了?”秦山心凉地问。

“医生刚才告诉我,不信你问问去。”李爱杰说。

“没有大病当然好,我还去问什么呢。”秦山说,“咱都来了一个多礼拜了,该是收土豆的时候了。”

“你放心,咱礼镇有那么多的好心人,不能让咱家的土豆烂到地里。”李爱杰说。

“自己种的地自己收才有意思。”秦山忽然说,“钱都让你把着,你就不能给我几百让我花花?”

“我才没那么抠门呢。”李爱杰抿嘴一乐,“你现在躺在医院里又不能出去逛,你要钱有什么用?”

“订点好饭呀,托人买点水果呀什么的。”秦山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然后说:“身上有钱踏实。”

李爱杰就从腰包数出三百块钱给了秦山。

当天下午,护士便来给秦山输液了,是一种没贴药品标签的液体。李爱杰一边陪他输液一边和他说着温暖话。到了黄昏,输完液,送饭的来了。他们又一起吃了米饭和豆角。秦山吃得虽然少,但他看上去情绪不错,因为他一直在说话。

黄昏了。王秋萍来给丈夫送饭,她黑着眼圈,手上缠着绷带。她这两天特别倒霉,铁路打击票贩子,票贩子都不敢出现了。她想自己买票暗中高价卖掉,不料这一段天天起得迟,到了售票处只能排到队尾,自然毫无所获,而且手又不巧被铁栅栏给划破了。她丈夫虽然脾气不好,但食欲却比往日还要旺盛,整天指着名要鸡要鱼的,王秋萍只能硬捱着。

“秦山,你也喝点鸡汤吧。”王秋萍说。

“我和爱杰刚吃过。”秦山和悦地笑笑,“谢谢了。”

王秋萍的丈夫恨恨地瞪了王秋萍一眼,说:“你看他比我年轻,让他喝我的鸡汤,你勾引人——”

王秋萍摇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给丈夫一勺一勺地喂鸡汤。喂完丈夫,她和李爱杰一起上厕所,突然说:“那么多不该进太平房的人都进了那里,他这该进的却天天活着磨人。有时候真想毒死他。”

李爱杰怔怔地看着王秋萍,失神地说:“秦山确诊了。”她突然扑到王秋萍怀里哭起来,“我还不如你,想让他磨我也没这个日子了!”

两个中年女人相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将一些上厕所的人吓得大惊失色。

那一夜王秋萍和李爱杰几乎彻夜未眠。两个人买了瓶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将在厕所没有哭完的泪水又哭了出来。刚开始时两人都觉头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哭得透彻了倒把酒给醒了,毫无睡意。两人便讲起各自的家世,说得天有晓色,才觉得眼睛发涩,便都酣然沉睡于蓓蕾般的黎明中。

李爱杰梦见自己和秦山去土豆地铲草,路过草甸子,秦山为她采一枝花,掉进了沼泽中。眼看着人越陷越深,急得李爱杰大喊起来,一个激灵从睡梦中坐了起来。揉揉太阳穴,看着矮桌上的空酒瓶和吃剩的香肠、豆腐干、花生米,她才忆起昨夜和王秋萍喝酒的事。王秋萍裹条薄绒毯子,睡得头发披散,鼻翼微微翕动,面色也比白日里看上去好多了。李爱杰抓过手表,一看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吓得非同小可,连忙推醒王秋萍:“萍姐,中午了,咱们还没去医院呢。”

王秋萍也“哎哟”一声坐起来,用手背使劲揉了下眼睛,懊恼地自责:“唉,排不成车票,连猪食也收不成了。”她直了直腰,忽然又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反正已经中午了,不如睡到晚上,还能省顿饭。”

李爱杰知道她在说气话。待她梳洗完毕回到小屋,王秋萍果然已经起床了。她对李爱杰说,过两天她要回明水一趟,夜里她梦见两个孩子让狗给咬了:“一个咬在胳膊上,一个咬在腿上,扑在我面前哭得起不来,孩子托生在我家真是可怜。”

“梦都是反着来解的。”李爱杰安慰她,“你梦见他们哭说明他们笑。”

“咳,我想孩子了。”王秋萍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也该秋收了,总不能老指着我娘家人帮忙吧?”

“是该秋收了,我们家有好大一片土豆地呢。”李爱杰说这话的感觉就像没过足秋天双脚却踩在了初冻的薄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楚。

两个人说着话来到街上,各自买了一个煎饼馃子,倚着浮灰重重的栅栏吃起来。阳光很灿烂,她们眯缝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着行人、车辆、广告牌,听着汽车喇叭声、磁带销售摊前录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她们赶到医院时午饭已经过了。李爱杰一进病房就傻了眼。秦山不见了,病服堆在床上,床头柜上的饭盒等东西也不见了。

护士正在给患者扎针,见了李爱杰便态度生硬地说:“五号床的家属,你们家的病人怎么不见了?”

“昨晚我离开时他还好好地呆在这里,他怎么会出了医院?”李爱杰气急地说,“该问你们医院吧?”

“医院又不是托儿所。”护士没有好气地说,“还住不住了?不住还有其他病人等着床呢。”

李爱杰掀开秦山的床单,见床下的拖鞋也不见了,她便害怕地坐在床头哭起来。邻床的一位患者说,晚上秦山还睡得好好的,凌晨四点左右,天才放亮,秦山就下床了,他以为他去解手了。

秦山会不会去死呢?昨天她和王秋萍在厕所哭了一场,尽管回病房前洗了好几遍脸,又站在院子的风中平静了一番,可她红肿的眼睛也许让他抓到蛛丝马迹了。他没有告别就走了,看来是不想活了。

王秋萍顾不上自己的丈夫了,连忙陪同李爱杰去找秦山。她们去了松花江边、霁虹桥的铁路交叉口以及公园幽深的树林,一切可以自杀的场所几乎都让她们跑遍了,然而没有什么人投江、卧轨或是吊在公园的树下。天黑的时候,她们仍不见秦山的影子,有的只是源源不断的、形形色色的陌生的归家人。李爱杰趴在霁虹桥的绿铁栏前痛哭起来。

她们绞尽脑汁想秦山会去哪里,最后王秋萍说也许他去极乐寺出家了。李爱杰也觉得有些道理,也许秦山以为遁入佛门会使他的病和灵魂都得到拯救。于是她们又捱过一个不眠之夜后,一大早就去了极乐寺。她们找到住持,问昨天是否有人要来出家。住持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微微摇头。她们便又去了大直街上的天主堂和一处基督堂。她们为什么去教堂?也许她们认为那是收留人灵魂的地方。转到下午,仍不见秦山的影子。她们又跑回住处看房东家的电视,看本市午间新闻是否有寻人启事或者是意外事故的发生,结果她们毫无所获。

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处于极度焦虑状态的李爱杰才突然意识到秦山一定是回礼镇了。一个要自杀的人怎么会带走饭盒、毛巾、拖鞋等东西呢?她又联想起秦山那天朝她要钱的事,就更加坚定地认为秦山回了家乡了。李爱杰开始打点回家的行装。

“萍姐,一会儿跟我去办出院手续。”李爱杰头也不抬地说,“秦山一定是回了家了。”

“他不想治病了?”王秋萍大声叫道。

“他一定明白他的病是绝症了,治不好的病他是不会治的。”李爱杰哽咽地说,“他是想把钱留下来给我和粉萍过日子,我知道他。”

“这么善良的人怎么让你摊上了?”王秋萍抽咽了一下,“他回家怎么不叫上你?”

“叫上我,我能让他走吗?”李爱杰说,“今天的火车已经赶不上了,明天我就往回返。”

一旦想明白了秦山的去处,李爱杰就沉静下来了。下午王秋萍陪她去办出院手续,院方开始不退住院押金,说病人已经住了一周多了,而且又用了不少药。李爱杰说不过他们,便去求助于秦山的主治医生。医生听明情况后,帮助她找回了应退还的钱。

晚间,李爱杰打开旅行袋,取出一条很新的银灰色毛料裤子,递给王秋萍:“萍姐,这是我三年前的裤子,就上过两回身。城里人爱以貌取人,你去哪办事时就穿上它。你比我高一点,你可以把裤脚放一放。”

王秋萍捧着那条裤子,将它哭湿了好大一片。

李爱杰赶回礼镇时正是秋收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南坡地里起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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