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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春明外史-第67章

小说: 春明外史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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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来作与伴琴樽,强笑无多夜语温,

凄绝画屏西畔坐,背灯相互拭啼痕。

杨柳丝长系幻缘,桃花命薄损华年,

谁知囚凤囗鸾恨,恰在青灯明镜边。

这两首诗又不是那一个时候的,大概是迟两三个月的事,事到现在,也不过一年之间,人也死了,场也散了,简直是一场梦。想着十分感慨,不由得长叹了几声。也没有心再看,把书往床里一丢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来叠床,把两张诗稿依旧望书里一夹,把书放在桌上。这日天气阴暗,对窗子外一看,阶沿上的石头,已经透湿。那棵梨树,疏疏落落,横斜的树枝上,布满了一层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来。再出来走到廊子底下,遇着一阵风,刮了满身的水。原来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烟似的细雨。再看那老槐树枝子,树枝上,也生了几撮淡绿色的嫩叶子,在雨雾里面,便显出一种生气,不是早几个月的样子了。杨杏园想道:“日子真快,又过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为被风吹着,洒了几阵细雨,很有凉意,便走进屋子来。一看壁上挂的月份牌,高清明节只差一个礼拜。由不得又叹了一口气,心想去年这个时候,还没有认识梨云,今年这个时候,人已埋在三尺黄土之下了。这样一想,越发悲感得很。又想道:“梨云死的时候,我就只随随便便做了一副挽联,连祭文也没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扫墓,一定要补上的。”杨杏园心里想着,便坐在椅子边,抬头对窗外看去,只见那院子里的细雨,越发密了,风一吹,就像卷着一阵一阵的白烟,由墙外头吹过来。这个当儿,墙外头的柳树,露出一丛半黄半绿的树杪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样。有时候风大些,还把长的柳条吹到墙这边来。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刚在柳树枝上出来的时候,因为记起朱淑真生查子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词,马上就去访梨云。而今呢,正是“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松竹班和梨云雨窗夜话的情形,仿佛还在目前,人却是隔世了。下雨天一个人坐在屋里,本来无聊,加上想起心事,越发烦恼,便打开墨盒,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就着桌上白纸,写起字来c心里想到哪里,笔下写到哪里,不知不觉,把朱淑真的生查子,从头到尾,写了好几遍,一张纸,也就写满了。这时忽得了两句同,“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时的感触,觉得这两句话,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张信笺,不假思索,随凑随写,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词道:

戏吟杨柳枝,笑展桃花纸,挽手玉台前,教与鸳鸯字。

西窗夜雨时,去岁今宵事,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

杨杏园将词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随手把面前的一部书打开,便把这张稿子,夹在书里。这时院子里的雨丝,比较大些,檐渭已经的答的答滴下水来。天上的云,凝成一片,一丝光线也没有,大概是连阴天了。一个人坐在屋里,十分间得很,吃过午饭,便吩咐长班胡二,打一个电话,约何剑尘来下围棋。不到一个钟头,何剑尘果然来了。两个人下了两盘棋,各输一盘,到了第三盘,一个小角,已经被杨杏园占来了。何剑尘事先却埋伏下了两个劫,这时候左一个劫打过来,右一个劫打过去,杨杏园的棋势,漏洞太多,看看要输。他说道:“和棋!和棋!”说着将盘上棋子一阵乱摸,全都乱了。何剑尘笑道:“岂有此理!下输了就赖,你这棋品太坏。”杨杏园道:“你这劫者打不完,我实在不耐烦。我这叫快刀断乱麻之法,你不服,我们再来一盘。”何剑尘道:“赢了就算,输了就赖,我不和你来,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着谈谈罢。”说时,何剑尘翻动桌上的书,看见是一本《花间集》。打开一看,见封面背后,上面有半篇墨迹写的字,最后却印有“冬青”两个字的一颗小图章,不觉失声道:“咦!这是那位车女士的书,怎么在这里?”杨杏园道:“哪位李女士?”何剑尘道:“就是我家里教书先生,李冬青女士啊。”杨杏园道:“你这话更奇了,我这书怎样是她的?”何剑尘道:“空口无凭,我有证据在这里。”说着,便把书上题的字,印的图章,指给他看。杨杏园看了,一拍手说道:“哦!我想起来了,难怪我总觉得李冬青女士的名字,在哪里看过,却又记不起来呢。”何剑尘道:“你这本书,是哪里弄来的?”杨杏园道:“是我们这里一个姓徐的,在旧书摊子上买来的。买来了,他又看不很懂,就送给我了。”何剑尘道:“不知道是李女士的,不是李女士的?若是李女士的,应该珠还合浦才对。”杨杏园道:“那是自然,这部书我收着没用,还了人家,人家还是先人的手泽呢。”何剑尘说着,就在桌上拿了一张报纸,将书包好。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何剑尘就把书拿着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来,教完了书,何太太就把报纸包的这本《花间集》拿出来,递给她。说道:“李先生,我捡到一本书,不知道是你的不是?”李冬青一接手,就认得是她的书,不觉失声道:“咦!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书,老找不着,怎样在你这里?”何太太道:“这是剑尘在那位杨先生那里拿回来的。”李冬青道:“哪个杨先生?”何太太道:“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处喝茶的杨杏园。”李冬青道:“他又在哪里得到这部书的呢?又怎样知道是我的书,请何先生送还我呢?”何太太道:“这层我倒没有问剑尘。”李冬青想了一想,也没做声,依旧把报纸将书包好,带了回去。又过了两天,李冬青将书翻开看看,不料接连在里面找出三张稿子。一张是一首《生查子》的词,两张是两首七绝。李冬青从头至尾,念了几遍,心里好生疑惑,心想这杨杏园就为送这几首诗给我看,特意送书还我吗?这就奇怪了,我只和他见过一回面,也谈不到以文字相往来呀?是了,我和何剑尘谈话,常常说过,这人的文字,灵活得很,难道何剑尘将这话转告诉了他吗?他把诗送来,分明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想到这里,觉得现在的男子汉,尤其是能作几篇文字的青年,万万惹不得。只要你给他一两分颜色,他就趁机而入,和你通信,和你谈什么社交。手段高一点的,卖弄他有学问,把他似通非通的诗,嚎啼浪哭,乱写信给你。面子上是恭维你,和你研究什么文字,谈什么性灵,其实引诱人家,做他的玩物,侮辱你的人格罢了。李冬青这样一想,觉得杨杏园借着还书的缘由,附带送这几首诗来,实在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是看看那四首诗里,“怪底梨花是小名,剧怜十五盈盈女”,都是指着有人的,决不是说自己。就是那首《生查于》里面,“西窗春雨时,去岁今宵事”。更写得明明白白,与己无关,我不要冤枉人家罢。把那三张稿子,依旧放在书里,也不和人提起。

到了次日,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去教书,无意中和何太太谈话,由杨杏园还书的事,谈到杨杏园的为人。何太太就说:“这个人,倒是多情的人,去年冬天,还为着一个女朋友死了,发了几天疯,几乎死了。”李冬青道:“这个女朋友,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了。”何太太道:“哪里是有学问的人,是个可怜虫罢了。”说到这里,就把杨杏园和梨云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笑道:“据剑尘告诉我,这人的疯病,还没有尽除,他书桌上供着梨云的一张六寸半身相片,常常对着相片念诗,对着相片说话。有时候出了新鲜的花,和新鲜的果子,一定要先买来,供在相片面前。偏偏还有一个剑尘,说他这事做得真对,十分赞成。”李冬青道:“这人总算一个不忘旧的,倒不是疯,不过看不透世情罢了。”何太太笑道:“据李先生说,要怎样才算看得透世情呢?”李冬青道:“这倒难说,总而言之,世上一切事情,都把它当做假的,就看透了。”何太太笑道:“这话我越发不明白了。譬方说,我和李先生总算说得来,难道也要当做假的吗?”李冬青道:“自然是假的。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连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何太太道:“李先生这个话,我听了,就糊涂死了。怎样自己的身子,也是假的呢?”李冬青笑道:“我问你一句话,我是谁?”何太太道:“你是李先生啊。”李冬青笑道:“胡说!不是那样讲。我问‘我’字是指着谁说话?”何太太笑道:“你难道是个疯子,‘我’字指谁说话呢?我就是我呵!”李冬青道:“不对!不对!世上绝没有‘我’。因为‘我’生出来,不是‘我’做主,‘我’死了也不是‘我’做主,怎样会有一个‘我’?从前没有‘我’这个‘我’,将来也没有‘我’这个‘我’,就算现在有一个‘我’,‘我’又老留不住,哪里能算‘我’呢?”何太太听了,偏着头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我就不懂我怎样不是我?”李冬青笑道:“傻孩子,你不要问了,你决问不懂的,你再读几年书或者也就明白了。”李冬青虽然这样说,何太太依旧不放心,还是低着头想了半天,她那一副耳坠子,被她摇得一直摆到脸上,笑道:“这是怪话,是没有道理的。”李冬青笑道:“怪话就怪话吧!不要提了。我问你,那杨杏园住在什么地方?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样得到我这本书的。”何太太因李冬青问,就把杨杏园的地址,告诉她了。李冬青听了,放在心里,也就没有再说第二句。

回到家里,把杨杏园的诗稿,拣出来重新看了一看,恍然大悟,原来这诗和词,都是为那个梨云而作的。那么,是错怪人家了。不过他夹在书里,或者是一时忘记了,所以没有捡出去,将来他记起来了,言情的诗却在这里,算一回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就把三张稿子,放在一个信封里,写了地址,寄给杨杏园。杨杏园接得这封信,打开来一看,却是自己三张稿子,里面并没有信,看看封面上,只写了“李缄”两个字。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三张稿子,是夹在《花间集》里面的,那天剑尘把书拿走,我就没有想到。咳!这是什么话?我把这样的诗,送给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看,这算一回什么事呢?那天我填词的时候,那一阕《生查子》,我记得是写好了,就扔在桌上的,后来随便夹在一本书里,怎样也传到那里去了呢?这位李女士看见这几首诗,似乎可以一笑置之,何必这样认真,还要寄回来给我呢?就是寄给我,似乎也应该写一封信,何以一个字没写,模模糊糊的只把几张稿子寄回来呢?这样想来,也不知道她是好意,或是恶意。若照自己看来,这样哀艳的文字,除了送给有关系的人,是不许送给第三者的。我无缘无故的,送书还人家,却夹了这三张稿子,这不是存心和人开玩笑吗?”越想越是自己不对,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剑生是好朋友,这书又是何剑尘拿去的,只怕连何剑尘她也要怪起来呢!若果她怪下何剑尘来,何太太必然知道,我何不去探听探听。主意打定,便到何剑尘家里来。偏是事不凑巧,何剑尘夫妻两个都出去了。

 第二十八回 惜王笑量珠舞衫扑朔 献花同染指捷径迷离

杨杏园一肚皮的疑团,恐怕连何剑尘夫妇,都为这个事怪他,无精打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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