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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草莽英雄-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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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今天我没有心思做生意。卖光算数,以后也不卖了。”

“为什么?”

“我的干娘出了事,在‘坐班房’。阿姊,你想,我哪里还有心思做生意。”说着,拣一朵紫红瓣、黄蕊的菊花,为她佩在辫梢上,“这朵好!送你。”

“真不好意思。”那丫头问道:“你干娘为什么‘坐班房’?”

“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让刑房牛大爷抓了来了!她家里急得要命。我干娘年纪大了,只怕她受不得起,吃不得苦,一命呜呼。”

这个丫头名叫春红,是二姨太太娘家的远亲。今年才十四岁,生得很纤瘦,美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望而知“人小鬼大”,跟阿狗恰好是一对。此时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白戴了他的花,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春心潜动,情苗暗滋,总觉得阿狗可怜,非帮帮他的忙,心里不会好过。

可是她发觉已有人在注意她了!如果再跟阿狗谈个没完没结,回头姊妹们一定会取笑不休。这样想着,便背着人向他呶一呶嘴,使个眼色,然后掉转身子,很快地走了。

阿狗知道有了路子。虽还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明白告诉:若不是那班讨厌鬼在看着,还可以跟你谈下去。既然如此,不必再磨辰光。于是卖花越发“放盘”,最后还剩下七八朵拣下来的花,送了烧火老婆子,笑嘻嘻地走了。

他不曾走远。只在那条平静的长巷中打转,走过来,踱过去,眼睛只望着小厨房的门。心里不断在琢磨春红的暗示,料定她必有下文。

这样等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果不起然,小门启处,探头出来张望的,正是春红。

“阿姊,”阿狗连蹦带跳地奔了过去,“我在这里!”

“你倒没有走。”她是有意提高了声音说话,“二姨太交代,明天多带好花来挑。”

“有数了!”阿狗也是高声回答。

“你的干娘,”春红朝里看了一下,悄悄问道:“可是王九妈?”

“是啊。”阿狗又惊又喜地问道:“阿姊,你怎么知道?”

“还不是一问就清楚了。”春红面有得色,“我做件好事,替你托好人了,你到头门口去找章二爷,见了面,你只说你是二姨太的亲戚,有事拜托。什么事,你自己跟他说。可弄清楚了,头门上有两个章二爷,一个弓长张,一个立早章,你要找立早章。”

春红说一句,阿狗应一句,等她说完,作了一大揖,眉开眼笑地说道:“阿姊,多谢,多谢。你待我的好处,我一定会报答。”

“哪个稀罕你的报答?”春红将脸一扬,又很快地将头一扭,长辫子飞了起来,几乎扫着阿狗的眼角。

第六章

官宦家的规矩,阿狗懂得不少,春红口中的“二爷”,便是县官的听差。到得头门上,先向人私下打听,有个三十多岁,人长得很体面的,才是立早章“章二爷”,名叫章文,是伺候“签押房”的听差。

春红找对人了!他心里在想,是签押房伺候县官看公事的听差,牛道存当然要卖帐。听春红的口气,二姨太一定很得宠,听差都得卖帐。既然如此,不可糟蹋了这个人情,百闻不如目睹,索性求他带自己到班房去看一看王九妈。

“小老弟,这可不大方便!”章文踌躇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说:“是二姨太交代下来的,我不能不替你想办法。这样吧,你只好躲在窗子外头看一看。”

阿狗欣然应诺,跟着章文进了头门,往西一转,入眼有一座门禁森严院落,内中三明两暗五间“班房”。捕快有事办事以道释佛的佛学思潮,宋明理学对道家思想有指斥,也有吸,无事休息,都在这里,捕获人犯,侦讯问供,暂时羁押,也在这里,王九妈与王翠翘,亦不例外。

那五间班房,坐西向东,侦讯犯人,是在最靠北的一间,阿狗被章文带到西窗之下,从窗槅缝隙中向里窥望,恰好他想见的人对面——王九妈白发飞蓬,眼泡浮肿,脸上的厚粉掉了好几块,皮肉白的白,黄的黄,形如鬼魅。比较起来,王翠翘倒不显得狼狈。在块草荐上,扭着腰一手撑地,半跪半坐,另外一只手不断地撂着披散的长发,竟有些意态悠闲的样子。

除她俩以外,阿狗叫得出名字的只有两个人,牛道存和周二。牛道存右脚踏在长凳上,右手肘弯撑膝,掌心支颐,偏着头说道:“阿九,我们认得几年了?”

“亏你问得出来!”王九妈吵架似地答道:“牛头,现在叫我‘阿九’的,还剩几个人?你倒想想看?四十年的老交情,你在我身上‘装榫头’,你的良心啊良心!”

“吃到我这碗饭,早就没良心了!你晓得老交情,再好都没有,我就是想讲交情,方始好好问你。‘光棍眼里不搀沙子’,你说得一清二楚,我马上叫顶小轿送你回去。”

“我哪里有啥不清楚的?”

“那么,我再问你。周四官是不是徐海?”

“我只晓得他姓徐,哪个晓得他是徐海、徐山?”

“既然晓得他姓徐,为啥帮他冒充周四官?”

“啊呀,我的牛头大爷!”王九妈双手一拍,身子随之前倾,一副遇见无可理喻的人而情急的神气,“我不晓得说过多少遍了!‘吃人一碗,受人使唤’,我们干的是啥行当,花钱的大爷来了,要打要骂,都随他高兴,何况是交代这么一件事?牛头,别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有的是瞒着父母来的,有的躲债避仇来的;有的是怕落个嫖院的名声,私下来的——为啥叫‘单嫖双赌’?就为的是怕人晓得。嫖客易名改姓是常事,问一问倒是多事了!”

“你这张嘴啊!”牛道存恨恨地骂道,“阴司里如果有十九层地狱,那一层就是替你预备的。”

王九妈笑了,“牛头,”先深深望了他一眼,“我到底到头来还有个住的地方,只怕你‘回老家’的时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为啥呀,干娘!”王翠翘嗲声嗲气地,一听而知是在帮腔,“县大老爷好比阎罗大王,牛大爷就好比阎罗大王身边的判官,一本生死簿都在他手里!这样子威风的人物,说是到了阴司里没有地方住?这是啥道理,我就不懂了!”

“你不懂啊?”王九妈转脸问王翠翘,眉掀目张,乱作手势,将那三姑六婆夸张的神态做绝了。

王翠翘当然再附和着:“是啊!不懂。”

“我一说你就懂了。”王九妈一本正经地,“地狱添了一层也只有十九层,第二十层还没有动工造呢!”

此言一出,除了王九妈自己,无不掩口而笑。连牛道存都笑了,只不过是苦笑。

“阿九,尽管你骂我该下第二十层地狱,我还是想帮你的忙。不过你不领情,我可没法子了!只提醒你一句话:徐海是朝廷要办的叛逆,你窝藏叛逆,该当何罪?回头到堂上,听县大老爷告诉你好了。这会,你去歇息,我叫人买点心你吃。吃饱了多想想,想通了告诉我,我还是帮你的忙。”

说完,牛道存向周二使了个眼色,掉身出室。周二便喊人将王九妈带了出去,王翠翘也起身跟着走,却被拦住了。

“你不要走!我有两句话问你。”

王翠翘叹口气,又坐了下来,懒洋洋地说了两个字:“问吧!”

周二先不开口,等王九妈走远了,方始发问:“王翠翘,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

“我何尝犯罪?”

王翠翘高声争辩,还待再往下说时,周二双手乱摇,作出让步的神态,“我不跟你争。”他说,“吃官司你也许是第一趟,可总听人谈过吃官司吧?说你是强盗,就拿你当强盗审,说你是反叛,就拿你当反叛审。你的麻烦就在这里!”

“什么麻烦?莫非还要动刑?”

“你道不会?我念两条大明律你听:‘内外问刑衙门,一应问死罪,并窃盗抢夺重犯,须用严刑拷讯。其余只用鞭朴常刑。’‘妇人怀孕犯罪应拷决者,皆待产后一百日拷决。’你可有小徐海在肚子里?”说着,周二一双色眼,便盯着王翠翘的小腹看。

那双淫邪的眼,实在可恶!王翠翘的火气,一下子直冲脑门,瞪眼骂道:“有你爹在我肚子里!”

周二勃然变色,一只手已经举了起来,欲待一掌劈去时,忽又转为狞笑:“骂得好,骂得痛快!今天晚上也有你痛快的时候。”他的神情又一变,变得平心静气了,“王翠翘,我告诉你一个规矩,如果不信,你去问王九妈。鞭朴是藤条抽背脊,拷打是大板子打屁股——剥了下衣打屁股,女人的下衣,谁都嫌忌讳,不愿去碰,除非是自己的男人。所以动手的人,得陪你睡一晚当你的男人,才能解得了晦气。”

这一说将王翠翘听得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谁想出来的这种促狭规矩?”

“从洪武皇帝手里,就有这个规矩,王翠翘,我知道,你卖嘴不卖身,受刑不在乎,就不愿守这个规矩。对不对?”

“是啊!周头,”王翠翘亦颇假以词色了,“公门里面好修行!你老行行好吧!”

“求人不如求己!只要你说了实话,我跟牛头,包你无事。”

王翠翘沉吟不答,脸上是莫测高深的神气。在窗外的阿狗,开始紧张了。

“王翠翘,你何苦?我给你想想真划不来!”周二不容她多思索,一句紧一句地攻到她心里,“徐海如果真待你好,你替他顶罪,也还值得。他好什么?闯了祸,死人不管,溜之大吉,这种人‘没种’!你鼎鼎大名的红姑娘,害在这样一个不成名堂的人手里,传出去当笑话讲,你王翠翘三个字也一文不值了。”

这几句挑拨的话很厉害,尤其是最后一句。王翠翘本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加以久历风尘,对如何叫做“有面子”,另有一种讲究,容忍看成懦弱,霸道视为坚强。像徐海这样一身作事一身不敢当,不象个男子汉,确乎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转念到此,心里倒有些活动了,脸上也就有了变化。阿狗看在眼里,大为着急,恨不得奇窗而入,提醒王翠翘:不要上周二的当,徐海那里是“没种”?昨天晚上不是我拦住,他早就来自首了。

“王翠翘!”只听周二又开口了,“我劝你的是好话!你想想,我跟你无冤无仇,为啥要骗你?说句老实话,在你身上能做好事乐得做,做了只有便宜,不会吃亏。你如果不相信,我找个保人给你。”

“这倒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怪事。”王翠翘笑道:“我是犯人,你是捕头,捕头向犯人交保,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

“不相信,我做给你看!”周二蹲下去,面对面地向她说道:“你的客人,都是有面子的人物,随便你挑一位,我去请了来,让这位保人跟你说:你说了实话,包你无事。你看怎么样?”

“这倒也是个办法,等我想一想。”

“好!你想。”

完了!阿狗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在打算,只要王翠翘说请某人来,自己就得赶快滑脚,趁早赶到六和塔去报信,好叫徐海逃走。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情形有了变化——王翠翘想通了,“这倒也是个办法”那句话,是大大的失言,等于承认知道徐海的底细。而事实上,徐海不知逃在何处?一天抓不到,自己就一天脱不得身,此事不妥!

但话已出口,“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倒要好好想个挽回的办法。好在周二不催,从容思量,有了计较。

“噢!周二爷,”她装得很突然地,“我没弄清楚,你要我说什么实话?”

“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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