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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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鞭抽打它们,每鞭都不落空。有几只乌鸦跌下去,被车轮碾成肉酱。大概有七八只苍鹰,在极高的空中翱翔。复杂的气流逼得它们有时飞得比乌鸦还要低。
苍鹰对尸首也有兴趣,它们也是噬腐者,但它们不与乌鸦合流,保持着虚伪的高傲态度。
太阳从云层中露了一下脸,使万亩即将成熟的小麦灿烂辉煌。太阳一露脸风向便转了。在风向调转的过程中,出现了短暂的平静,匆匆追逐的麦浪全都睡着了,或者是死了。阳光下出现那么广大、几乎延伸到天边去的黄金板块。那么多的成熟的坚硬麦芒像短促的金针,闪烁闪烁一望无际地闪烁。就在这时候马车拐进了麦田中狭窄的便道。车夫只能在麦稞子里行走。两匹梢马是杏黄和碧绿,它俩无法并肩在路上行走,只能是或者杏黄在麦稞子里行走或者碧绿在金黄的麦田里行走。它们像两只赌气的男孩,一会儿你把我挤到麦田里,一会儿我把你挤到麦田里。车速减缓,乌鸦们更加猖狂。有几十只乌鸦竟然蹲在尸首上,耷拉着翅膀,连续啄击。“老山雀”顾不上去管它们啦。这年的麦子长得格外好,秸秆粗壮,麦穗丰盛,颗粒饱满。麦芒摩擦着马的肚皮,划着马车的胶轮和车厢挡板,发出令人周身发痒的声音。麦田中露出狗的忽隐忽现的脑袋,它们的眼睛紧闭着不敢睁开,否则麦芒会刺瞎它们的眼睛。它们倚仗着嗅觉保持正确的方向。
进入麦田后,狭窄的道路拉长了我们的队形。大家早就停止了嚎哭,连低声啜泣都没有。间或有一个孩子不慎跌倒,近旁的人不管是否亲属,立即伸出友爱的手。在这种肃穆的团结气氛中,孩子磕破了嘴唇也不哭泣。麦田还处在静寂中。但这静寂是紧张不安的。不时有鹧鸪被马车和疯狗惊起来,扑扑楞楞地在低空飞行一段,沉没在远处的小麦的黄金海里。麦梢蛇,一种高密东北乡特产的火红色剧毒的小蛇,在麦芒上似电火游弋。马看到麦芒上的电火浑身颤抖,狗匍匐在麦垄间,不敢抬头。一半太阳进入黑云,另一半太阳的射线便显得格外强烈。麦田上空匆匆奔跑着巨大乌云的暗影,被阳光照耀着的部分麦子,黄得好像燃烧的火。风向倒转的间隙里,亿万根麦芒拨动着空气。麦子在窃窃私语、喃喃低语,交流着可怕的信息。
先是有一缕温柔的风从东北方向掠着麦梢刮过,风的形状通过千万棵颤抖的麦穗表现出来。平静的麦子海里出现一些淙淙流淌的小溪。继来的风利索有力,分割了麦子海。前头那人扛着的高竿上的红布条飘扬起来,云声呼噜噜响着。东北的天边上有一道弯曲的金蛇窜动,云像血染,隆隆的雷声沉闷地传来。
又静了一个短暂的时刻,苍鹰盘旋着从高空降下来,消逝在麦垄里。乌鸦们则爆炸般地飞射到很高的地方,呱呱惊叫。然后狂风大作,麦浪翻腾。有的从北往西滚,有的从东往南滚。有长浪,有短浪,拥拥挤挤,推推搡搡,形成一些黄|色的漩涡。也好像麦子海被煮沸了。乌鸦群散了。有一些单薄的苍白大雨点子啪哒啪哒落下来。雨点中还夹杂着一些杏核般大的坚硬冰雹,一时间冷彻骨髓。冰雹稀疏,敲打着麦穗和麦芒,敲打着马腚和马耳,敲打着死者的肚皮和生者的头颅。
几只被冰雹打破脑袋的乌鸦像石头般坠落在我们面前。
母亲紧紧地搂抱着我,把我脆弱的脑袋藏在她那两只Ru房的温暖夹缝里。
母亲把一生下来就成了多余人的八姐放在炕上,让她和痴呆了的上官吕氏为伴。
上官吕氏自己爬进西厢房,大口吞食驴粪蛋儿。我的姐姐们脱下上衣撑在头上,遮蔽着雨水和冰雹。上官来弟那两只青苹果一样的坚硬Ru房第一次将它们优美的轮廓鲜明地凸现出来。只有她没有脱上衣。她用双手捂着头,雨点打湿了她,迎面来的风,一下子把她的衣服吹紧了。
经过艰难的跋涉,我们终于抵达了公墓。这是一片方圆十亩的空地,处在麦田的包围中。空地上有几十个被野草覆盖着的坟包,坟包前插着腐朽的木牌。
阵雨过去了,破碎的云团匆匆逃奔。云缝中的天蓝得炫目,阳光毒辣凶狠。
残余的冰雹瞬间变成水汽,重新升腾到空中。受伤的麦子,有的直起腰,有的永远直不起腰。凉风很快变成热风,小麦快速成熟,一分钟比一分钟更黄。
我们聚集在公墓边上,看着司马亭镇长迈着方步在公墓地上走动。蚂蚱从他脚下飞起来,嫩绿的外翅里闪烁着粉红的内翅。司马亭站在一丛盛开着黄|色小花朵的野菊花旁边,用脚跟跺着地,大声说:就是这里了,就在这里挖吧。
七个黑色的男人,懒洋洋地聚拢过去,都拄着铁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打量着,好像要牢牢记住对方的面孔。然后,他们的目光集中到司马亭脸上。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司马亭怒吼着:挖呀!他把铜锣和锣棰往身后一撇。铜锣落在一片轻扬着白缨儿的茅草里,惊起一只蜥蜴;锣棰落在狗尾巴草的枝叶上。
他夺过一把铁锹,往地上一插,脚踩着锹的肩膀,摇晃着身体,扎下去。他吃力地把一团盘生着密密草根的泥土掘起来,双手平端着锹柄,身体先往左转了90度,然后猛地往右转了180度,嚓啦一声响,那团泥土像死公鸡一样翻滚着飞出去,落在一片盛开着淡黄|色的小花的蒲公英上。他把铁锹塞给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快挖,难道你们闻不到这气味吗?
男人们卖力地干起来,一团团泥土飞出去,地上渐渐地出现一个坑,并且在逐渐加深。
时间已是正午,空气热得发烫,天地间一片白花花的亮,谁也不敢仰面寻找太阳。马车上的气味愈加强烈,尽管我们都避到上风头,但臭味逆风而上,照样让人胃肠搅动,直想呕吐。乌鸦们又来了。它们像刚刚洗浴过一样,羽毛新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司马亭捡起铜锣和锣棰,不避尸臭,跑到马车跟前。扁毛畜生,看你们哪个敢下来!你们敢下来老子就撕碎你们!他敲着锣,跳跃着,对着空中叫骂着。乌鸦们在离马车十几米的空中盘旋,聒噪,同时还把稀屎和破烂的羽毛洒下来。“老山雀”拿着那根顶端绑着红布条的长竿,对着乌鸦们挥舞。三匹马紧紧地闭着鼻孔,笨重的马头因为拼命低垂显得更加笨重。乌鸦分批俯冲下来,发出尖利的啸叫。几十只乌鸦包围着司马亭和“老山雀”的头颅。圆圆的小眼睛、坚硬有力的翅膀、肮脏丑陋的爪子,乌鸦的形象令人难忘。他们挥舞着胳膊和乌鸦搏斗。乌鸦的硬嘴啄着他们的头。他们用手中的锣盘和锣棰、绑布条的长竿打击着乌鸦,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受伤的乌鸦仄着翅膀掉在绿茸茸的、镶嵌着小白花的草地上,拖着翅子,摇摇晃晃地往麦田里逃走。隐藏在麦田里的疯狗箭一般冲出来,把受伤的乌鸦撕得粉碎。转眼之间,草地上只余下一些粘糊糊的乌鸦毛。狗们蹲在麦田与墓地的边缘,伸着鲜红的舌头,哈达哈达喘气。乌鸦们分出兵力,纠缠住司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乌鸦则挤在车上,呱呱叫,很兴奋很丑恶,脖如弹簧嘴似钻,啄食着腐尸,味道好极了,魔鬼的盛宴。司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着,脸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汗水在那层尘土上冲出一些道道,使他们的脸乱七八糟。
土坑已经齐着人头深了,我们只能看到那些隐隐约约晃动着的人头顶和一团团飞上来的白色的、湿漉漉的泥巴,我们还能闻到新鲜的、沁凉的泥土气息。
一个男人从土坑里爬上来,走到司马亭身旁,说:镇长,已经挖出水了。司马亭迷茫地望着他,缓缓地抬起一只胳膊。那人又说:镇长,您看看,深度差不多了。司马亭对着他勾勾食指。那人不解其意。笨蛋!司马亭说:把老子拉起来呀!那人慌忙弯下腰,拉起司马亭。司马亭呻吟着,用空心拳头捶打着腰,在那人搀扶下,爬上新土的岭。我的个娘,司马亭说:孙子们,都给我爬上来吧,再挖就到黄泉了。
坑里的男人们纷纷爬上来,一爬上来就被尸臭熏得挤鼻子弄眼。司马亭踢了一脚车夫,说:起来,把车窝过来。车夫躺着不动,司马亭喊:苟三姚四,把这老东西先扔到坑里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应了一声。
姚四呢?司马亭问。早脚底下抹油溜他娘的了。苟三愤愤地骂道。回去就砸这孙子的饭碗,司马亭说着,又踢了车夫一脚,道:真死了?
车夫爬起来,哭丧着脸,畏难地望着停在墓地边缘上的马车。车上的乌鸦挤成一团,上下翻飞,一片喧嚣。三匹马都趴在地上,把嘴巴藏在草丛里。它们的背上,站满了乌鸦。马车周围的草地上,乌鸦们抻着脖子吞咽着。有两只乌鸦扯着一截光溜溜的东西,像拔河一样,一只后退时另一只极不情愿地前进,一只前进时,另一只兴奋地后退。有时它们力道相等便保持了短暂的僵持,它们的腿蹬着草地,拖着翅膀,脖子抻得很长,脖子上的毛羽蓬起,露出青紫的皮肤,两只脖子好像随时都会从腔子里拔出来似的。一只狗斜刺里扑上来,抢走了肠子,乌鸦不肯松口,在草地上打滚。
镇长,您开恩饶了我吧!车夫跪在司马亭脚下。
司马亭抓起泥土,对着乌鸦掷过去。乌鸦们全然不顾。他走到遇难者家属面前,求情般地望着我们,喃喃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家属们怔了怔,母亲带头跪下,大家都跟着跪下,哀声遍地。母亲说:司马大先生,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求求了。入土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马亭垂着头,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一样。他无可奈何地对着我们摆摆手,回到他的随从们那儿,低沉地说:老少爷们,各位兄弟,你们跟着我司马亭狐假虎威,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撬寡妇门,掘绝户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就是被乌鸦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脑浆子,咱也得把这事办利索了。我堂堂一镇之长带头打冲锋,谁敢偷懒磨滑我日谁的十八辈子祖宗!干完了这事,我请你们喝酒!你给我起来,他拽着车夫的耳朵,说,把车赶过来。伙计们,抄家什,打!
这时,从金黄的麦浪里游来了三个黑小子,近前才看清是孙大姑的三个哑巴孙子。他们都光着背,穿着同样颜色的短裤。最高的哑巴手里,提着一柄柔软的长刀,抖动起来哗啦啦响;次高的哑巴手里,持着一把木柄腰刀;最矮的那个哑巴,拖着一柄长把的大朴刀。他们瞪着眼,嘴里啊啊手比划,表演着痛心疾首。
司马亭眼睛一亮,逐个拍拍他们的头,说:好小子们,你们的奶奶,你们的兄弟,都在这车上,咱要把他们安葬,乌鸦霸道,欺负人,乌鸦就是小日本啊,小子们,咱跟它们拼了!你们听明白了吗?姚四不知从何处钻出,对着他们打哑语。眼泪和怒火从哑巴眼中喷出,他们舞着刀挥着刀拖着刀向乌鸦们冲去。
你这个滑头鬼!司马亭抓着姚四的肩膀摇撼着,你钻到哪里去了?
冤枉啊,镇长,姚四说,我去请他们三兄弟了。
哑巴三兄弟跳上马车,站在车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