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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柯灵文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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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解放,在张爱玲看来,对她无疑是灾难。但事实不像她设想的那么坏。抗战胜利初期对她喧闹一时的指责早已沉静,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吸引着亿万人的注意——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了。1952年,上海召开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张爱玲应邀出席。季节是夏天,会场在一个电影院里,记不清是不是有冷气,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使人想起她引用过的苏东坡词句,“高处不胜寒”。那时全国最时髦的装束,是男女一律的蓝布和灰布中山装,后来因此在西方博得“蓝蚂蚁”的徽号。张爱玲的打扮,尽管由绚烂归于平淡,比较之下,还是显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张爱玲会穿中山装,穿上了又是什么样子。)任何事物都有复杂性,不像一般观念所理解的那么简单。左翼阵营里也不乏张爱玲的读者,“左联”元老派的夏衍就是一个。抗战结束,夏衍从重庆回到上海,就听说沦陷期间出了个张爱玲,读了她的作品;解放后,他正好是上海文艺界第一号的领导人物。这就是张爱玲出现在文代会上的来龙去脉。夏衍从不讳言自己爱才,但用“左”视眼看起来,也就是“右倾”,“温情主义”。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成立,夏衍亲自兼任所长,我被委任为他的副手。他告诉我,要邀请张爱玲当编剧,但眼前还有人反对,只好稍待一时。我来不及把消息透露给张爱玲,就听说她去了香港。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却不置一词。后来夏衍调到文化部当副部长,我还在上海书店的书库里,购了《传奇》和《流言》,寄到北京去送给他。

生活是个谜,自己切身的事,尚且包藏着许多秘密和未知数,何况是身外冷暖,背后文章;加上彩凤折翼,灵犀失明,大陆长期与世隔绝,被海外视为“铁幕”,彼此缺少了解,也就无怪其然了。

人没有未卜先知的本能,哪怕是一点一滴的经验,常要用痛苦作代价,这就是悲剧和喜剧的成因。时间蚕食生命,对老人来说,已经到了酒闹灯囗的当口;但是,感谢上帝,我们也因此能够看得宽一些,懂得多一些了。——真要明白,当然不见得,老糊涂多的是。专门研究张爱玲的唐文标教授,说“张爱玲写作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她不能为同时代的中国人所认识,可说是阴差阳错,也许亦是她自己所决定的。”这话说得好,但也还可以推敲,因为同实际有距离,原因也是由于隔膜。我倒是想起了《倾城之恋》里的一段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如果不嫌拟于不伦,只要把其中的“香港”改为“上海”,“流苏”改为“张爱玲”,我看简直是天造地设。中国新文学运动从来就和政治浪潮配合在一起,因果难分。五四时代的文学革命——反帝反封建;30年代的革命文学——阶级斗争;抗战时期——同仇敌汽,抗日救亡,理所当然是主流。除此以外,就都看作是离谱,旁门左道,既为正统所不容,也引不起读者的注意。这是一种不无缺陷的好传统,好处是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随着时代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短处是无形中大大减削了文学领地。譬如建筑,只有堂皇的厅堂楼阁,没有回廊别院,池台竞胜,曲径通幽。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抗战胜利以后,兵荒马乱,剑拔弩张,文学本身已经成为可有可无,更没有曹七巧、流苏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了。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1943—1945),是命中注定:千载一时,“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幸与不幸,难说得很。

张爱玲不见于目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毫不足怪,国内卓有成就的作家,文学史家视而不见的,比比皆是。这绝不等于“不能为同时代的中国人所认识”,已经有足够的事实说明。往深处看,远处看,历史是公平的。张爱玲在文学上的功过得失,是客观存在;认识不认识,承认不承认,是时间问题。等待不是现代人的性格,但我们如果有信心,就应该有耐性。

今年1月,我在香港,以鬯伉俪赏饭,座上有梅子、黄继持、郑树森,茶余酒后,谈到了张爱玲。我说她离开大陆,是很自然的事,对社会主义感到格格不入,不合则去,正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国内曾经“运动”成风,到“文化大革命”而达于顶点,张爱玲留在大陆,肯定逃不了,完全没有必要作这种无谓的牺牲,我为此代她庆幸。但对她的《秧歌》和《赤地之恋》,我坦率地认为是坏作品,不像出于《金锁记》和《倾城之恋》作者的手笔,我很代张爱玲惋惜。并不因为这两部小说的政治倾向,我近年来有一种越来越固执(也许可以说坚定)的信念:像政治、宗教这一类有关信仰的问题,应当彼此尊重,各听自便,不要强求,也决不能强求。谁如果确信自己的理想崇高美好,就孜孜以求地做去,不必害怕别人反对。《秧歌》和《赤地之恋》的致命伤在于虚假,描写的人、事、情、境,全都似是而非,文字也失去作者原有的美。无论多大的作家,如果不幸陷于虚假,就必定导致在艺术上缴械。张爱玲在这两部小说的序跋中,力称“所写的是真人实事”,而且不嫌其烦,缕述“故事的来源”,恰恰表现出她对小说本身的说服力缺乏自信,就像老式店铺里挂“真不二价”的金字招牌一样。事实不容假借,想像也须有依托,张爱玲1953年就飘然远引,平生足迹未履农村,笔杆不是魔杖,怎么能凭空变出东西来!这里不存在什么秘诀,什么奇迹。海外有些评论家把《秧歌》和《赤地之恋》赞得如一朵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为小说暴露了“铁幕”后面的黑暗,如获至宝。但这种暴露也是肤浅而歪曲的,在国内读者看来,只觉得好笑。新社会不是天堂,却决非地狱。只要有点历史观点,新旧中华之间,荣枯得失,一加对照,明若观火。现在中国正在吸取过去的教训,满怀信心地走自己的路,这是可以告慰于真正悲天悯人、关心祖国休咎的海外同胞的。

三十年风驰电掣般过去了,作为张爱玲的忠实读者,我多么期待能看到她新的《金锁记》,新的《倾城之恋》。——“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我希望,“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

我在北方湛蓝的初冬,万里外,长城边,因风寄意,向张爱玲致以良好的祝愿,亲切的问候。

(选自《墨磨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7月版)

招牌文化

招牌文化听说曾经有人编过一本书,是专讲北平的招牌的。堂堂一巨册,有图有字,内容十分充实。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对于各种招牌的式样,意义,历史等等,全都详加考据诠释。我颇想拜读一下,却苦于无从得到。大抵天下的好书,都容易变成“珍本”和“秘笈”的。

可恨阅历又太少,没有到过北平,不知道“文化城”里的招牌文化,究竟发达到什么地步,较之海派的招牌,又有怎样的分别?

上海街头的招牌,据我看来,倒也很有些洋洋大观的了。

“名者实之宾也”,招牌的作用,大概也是表达内容的一种标帜罢?不过这恐怕还是很久以前的话,所以未免有点迂;目下是文明世界了,招牌的用途,已经推广得很远。招牌的形式,也早已由死而活,由拙朴而摩登,应时制宜,变化多端,进化到了极致。你跑到马路上去,便只看见摇头摆尾、搔首弄姿的活招牌,红红绿绿的大旗子,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直看到你眼花缭乱,脊梁上发出冷汗为止。

但你倘使看了招牌进去买东西,这就难免上大当。

招牌上写的是“真不二价”的“一言堂”,黑漆金字的;买东西却还有折扣可打。明明打起招牌的国货公司——据说出品都是“本厂自造”的,谁知连“三角”牌的恋爱小说都是贩的东洋货。连药方也开不清楚的走方郎中,上起匾来是“华佗再世”,“着手成春”。蚊虫苍蝇大本营的小面店,总称为“卫生食品”。摆些破铜烂锡,自谓稀世的骨董,古代文化的精英;东抄西袭一大堆,补补缀缀,拿来应市,你说它像垃圾桶,不料它乃是“选购各省名产,统办环球货品”,大有来历的。……但这些只能骗瘟生。门槛稍为精一点的人,就明白其中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花样翻新,冒名顶替,外加插科打诨。杭州张小泉,苏州陆稿荐,店号不曾注册,自然大众可用。倘若主顾不相信,不妨彼此挂上乌龟招牌一块,对天鸣誓,务使真理之神,坐在本店财神龛上。结果是弄得乌烟瘴气,大家看不清究竟谁是谁非。

如今是市面不景气,招牌的用处更大了。据说为“优待主顾”,所以要“特别廉价”。雇几个口齿伶俐的脚色,当街站着,脚蹬口叫,做出慷慨激昂,痛哭流涕的神情,直弄得汗流浃背,力竭声嘶,天翻地覆。路人不明白,以为是有什么人要打进店去,他正在誓死“防御”。其实他是在吸引主客,待价而沽。并且“牺牲”必须彻底,所以要声言不怕“血腥气”,把价目狂跌,跌到连血本,灵魂,人格,一起拍卖完结。

目下这种活动招牌,又打破了固定一处的成例。它们可以在汽车上装成货物的式样,或者是一个大灯泡,或者是一瓶虎标万金油,或者是一套“革命”中山装,吹吹打打,招摇过市。——自然,这样的风尘仆仆,也无非是为的“牺牲血本”。……

一九三六年

看热闹

看热闹时维五月,岁次丁丑,上海跑马厅举行英皇乔治六世加冕典礼。因为怕参加的人太多,预售座券,以示限制,券价分五元、二元、一元等数种。据报上说,全部坐位五万余,事先早已售罄;沿跑马厅的国际、新世界等旅馆房间,也在两星期以前定售一空云。

什么人这么热心呢?报纸上没有说起。可是我们不妨预测一下:加冕的虽是英皇,典礼也远在伦敦,但到跑马厅参观仪式的、定旅馆了望仪式的,绝大多数是“高等华人”。——自然,一定还有更多买不起座券、开不起旅馆的小市民。

中国的蚁民,大抵都在殷殷望治,希望自己不再被“攘”和被“安”,太太平平地吃一口苦饭了。而中国的闲人,却只愁没有热闹可看。

人家出丧,他们看;人家迎亲,他们看,呆呆地在街上站上个把钟头,一边看,一边还要加以赞叹,加以批评。马路上巡捕打黄包车夫,看热闹的照例围着一大群,失魂落魄地,仿佛赏鉴什么艺术品;被打的一狼狈,他们就觉得有趣,在旁边嘻嘻地笑。

汽车撞坏了小孩,也一样若无其事地看,等到身子碰到西捕的木棍上,并且听得连推连喝地斥道:“去,去!看啥末事!”这才猛然从梦里惊醒似的,搔搔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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