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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人之窝-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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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做一番事业,一番事业……

第01回 燕归来

第一回燕归来

时间是一种高值易耗品,得来不易,消耗起来却很容易。才几度春秋啊,一下

子就花掉了十七个年头,我也由青年变成了中年。

回想起来,人在年青的时候,多少都有点志在千里,都想干一番事业。到头来,

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并不多,大多数的人只是做了一点事情,有些人到最后总结的

时候,甚至回答不出此生到底做了些什么,仅仅是活了一世而已。

我曾经受过许达伟的影响,又受了史兆丰的诱惑,解放以后居然也雄心勃勃,

要干一番事业,便和史兆丰一起参加了西南工作团,想到边疆去建立功勋,去见识

见识巴山蜀水。说穿了就是想去看看名山大川,见见世面。结果是史兆丰进了青海,

我在四川一蹲就是十七年,在一个机关里当当办事员和秘书什么的。

十七年中,我和苏州的联系逐渐减少,音讯日稀。分别之初,大家信来信往,

互诉衷肠。到了反右派以后就不绝如缕了,和我有信件来往的只剩下了一个张南奎,

每年通信也只是一两次而已。从信中得知,我们兄弟八人除掉罗非当了个助教之外,

其余的人谁也没有干出什么事业。不仅干不出什么事业,逢到运动还要倒霉。许达

伟和朱品都成了右派,史兆丰在肃反的时候就发现他有什么历史问题……

许达伟和朱品打成右派,都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一个玩世不恭,一个是信口

开河,再加上家庭出身又是地主,不打你们的右派还打谁?我算得胆小怕事了,还

被反了右倾,下放劳动了一年。至此我才明白,现在不比从前,你不能去干一番什

么事业,因为所有的事业都被别人包了,你的任务就是为实现别人的伟大事业去当

一块铺路的石头。

十七年来我也驯服了,小心谨慎,兢兢业业,也不想再干什么伟大的事业了。

那种念头本来就是一时的冲动,而且是很模糊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我本来就胸

无大志,不像许达伟那样想教育救国,实业救国,还要散尽广厦千万间,庇得天下

寒士尽欢颜等等。胸有大志的许达伟已成为右派了,他家的广厦千万间也被作为地

主的财产而没收了,也用不着他再去费什么心机。许达伟已经如此,我还有什么心

思可想呢。一心一意地只想维持一个小家庭的生计,不为妻子儿女招惹罪孽;我已

经是中右了,再向右边一歪便永世不得翻身,永远沉入谷底,妻子儿女都受牵连。

我想安安稳稳地过点儿小日子,这也是一种阶级觉悟不高的表现,没有很好地

理解世界是在不停地运动,所以邓政治也要运动,要一个接着一个地运动。运动者

以此为乐,以此为业,被运动者想过安稳的小日子是不可能的,你不惹人,人要来

惹你!

到了第十七个年头上,“文化大革命”又来了。起初我当然不敢革什么命,深

怕像反右派那样又是钓鱼,便死命地站在领导人的一边,成了铁杆保皇派,被造反

派打得鲜血淋漓。后来造反派夺权,要我交出印章、档案、经费,而这一切又是上

面规定不能交的。我是一个外来干部,平时执行制度又得罪过不少人,我估计这一

次是在劫难逃了,弄得不好要被人家打死。你被打死了谁也没有罪,有罪的还是你,

你是畏罪自杀的。

对于这种政治风暴,我有点经验,十七年前国民党要抓我们的时候,我们采取

的方法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暂时避一下,等到真正的共产党来了,也就化险为夷。

我看那些红卫兵和战斗队都有点像义和团,又有点像红枪会,不会太长的。光棍不

吃眼前亏,赶快溜。

想到溜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想起苏州的许家大院来了。我对许家大院实在难

以忘怀,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许家大院时心就往下一沉,把那往日的记忆全部勾

起。青少年时期是何等的欢乐,何等的有趣,同学们相互之间单纯得像一杯清水加

在另一杯清水里。虽然也发生过什么抓共党的风波,但那风波也很有趣。据说,吴

子宽和许逸民后来也没有敢侵占我们的房子,原因是史兆丰的恶作剧,他在吴子宽

和许逸民正准备搬家,而那解放大军又正准备渡江的时候,趁机写了两封信,又找

了两颗手枪子弹装在信封里,信中写道:“胆敢再与我党的地下小组为敌,这颗子

弹就是给你的!”署名是共产党地下先遣队。

许逸民吓得要命:“子宽兄,说是抓假的怎么会抓出个真的来了!”

吴子宽想了想说:“这里面有两种可能,一是那帮小赤佬故意吓吓我们,他们

根本就不是什么共产党的地下小组,这事我很清楚。二是他们本来是假的,一怒之

下倒真的参加了共产党。目前,共党的地下活动很厉害,年青人都想去投奔。”

“怎么办呢?”许逸民是个胆小鬼,他即使抽足了大烟也只敢高声唱几句昆曲

或是评弹的开篇。

“别怕,我们暂时不要搬家,我们不占他们的房子,就说明所谓抓共党的事和

我们无涉。”吴子宽只能自欺欺人,但也只能如此自欺了。

吴子宽和许逸民都没有搬家,那房子当然也就没有胖阿嫂的份儿了。胖阿嫂还

转弯抹角地跟我拉关系:“小弟啊,你的那些把兄弟怎么不见了呢,没有关系呀,

抓共党的事情听说也是说说的,不知道是谁放的空气,你们也算得上是共产党的话,

那共产党倒不值钱!”胖阿嫂的价值观点开始改变了,她承认共产党是值钱的。

张南奎根本就没有搬。他在私立学校里熬不下去,三日两头偷偷地回来看看,

看看风声不紧就索性从那化纸炉内钻进来,睡到天亮再钻出去,那大门还是锁着,

好像里面没有人似的。

十七年来许家大院都有了些什么样的变化呢,还是那么幽静深远,花香鸟语吗?

大跃进的时候张南奎曾经给我来过一封信,说是许达伟又回来了,是被遣送回家监

督劳动的。朱品和阿妹也在,马海西和徐永也没有离开苏州。关于张南奎自己,他

在信中先是说他结了婚,不久又说已经离了,至今还是单身一人住在四号门楼下的

那个房间里。

我就是根据张南奎告诉我的情况才决定逃回苏州,因为我可以和张南奎住在一

起,一有风声就可以爬墙头,从那个化纸炉内逃出去。

回去吧,回到那块我所熟悉的土地上去吧,不是逃亡,不是避难,是故地重游,

是旧梦重温。有人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都在所不计,你又何必对国事耿耿于怀呢?

我对妻子说明了本意,关照她,就说我被“天不怕”战斗队抓去了,不知去向,

杏无音信。那个“天不怕”战斗队当年是有名的无法无天,闷掉个把人是算不了什

么的。

我买舟东归了,有时候是混在大串连的队伍里,乘船坐车都不给钱。比起那些

全国串连的学生来,我比他们更有行路的经验,许多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我像是他们

的领队。

到苏州下了火车以后,我不进平门,故意过钱万里桥经石路,入金门,沿景德

路把旧梦重温。这个城市的建筑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街上到处都是人,到处

都是大字报。大字报贴满了墙头、橱窗,甚至封住了门。有些大字报没有贴牢,或

者是受到雨水的浸渍,在墙上飘飘荡荡,悄然落地,地上也铺满了大字报的纸屑。

许多商店都关了门,这使我想起了国民党临撤退时情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

也是满街飞纸,店门紧闭。

我不敢贸然地闯到许家大院去,因为我的那些兄弟们都算不上是工农兵,说不

定已经成了牛鬼蛇神,正被居民专政小组监视着;或者是正被红卫兵拉去批斗,贸

然闯去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也容易暴露自己。

我到达前远巷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迎着那千年不变的夕阳我把帽檐拉低,

不是为了遮光,而是为了不让别人看清我的脸。完全是一个逃犯的举措和心理,虽

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不敢直接闯进那石库门和黝暗的备弄,而是沿着前远巷、百丈街和藏书里兜

圈子,先把许家大院的外围看一遍。

从外面看来,许家大院已经变得百孔千疮了,那六扇钉着竹片的大门已经不复

存在,变成两扇敞开着的大铁门,门边挂着个大招牌:“前远五金零件厂”。这里

成了一家小铁工厂了,是生产螺丝钉、铁框架一类的东西。轿厅、大厅、花厅等都

变成了敞厅,不仅是没有了门窗,而且前后都没有了墙头,一眼可以看到底。这就

是工厂的车间,里面放着许多钳作台和几部车床。天井里零乱地扔着废铁皮和圆铁,

那些生长了几百年的蒿草照样顽强地从废铁皮和圆铁的缝隙中伸出了头。

门前那高大的照壁墙拆掉了,钉在地下的系马桩也不见了,那里搭建了一排芦

席棚,里面堆放着原材料和半成品之类的东西。阿五的小摊头当然也不见了,这时

候已经消灭了做小买卖的。

最奇怪的是沿藏书里和百丈街的围墙上开了许多小门,虽然没有百孔,十多孔

却是有的。小门都紧闭着,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变异。最可惜的是那个化纸炉也不见

了,用乱砖重砌了墙头,想从化纸炉中钻出去的念头只好放弃。

我绕着许家大院走了两圈,好像一个归林的候鸟在天空盘旋,拿不定主意,那

下面的旧巢是不是自己的。

我信步走到水码头旁边的小石桥上。十七年前,我就是站在这顶小石桥上送走

了许达伟,看着他的小船消失在夜暗里。世界真有点不可思议啊,十七年后我又站

在这小石桥上干什么呢,是送走似水的年华,还是回味青年时代的憧憬呢?

我累了,这不仅是体力的疲乏,而是跋涉了十七年后的心力衰退。

我在小石桥的石栏上坐下来,装着是一个外来的游客,在这里欣赏苏州的小桥

流水。其实我是在等待机会,等待着有合适的人走过,我向他打听点消息。

我耐心地等着,斜眼看着“前远五金零件厂”。许家大院百年未开的大门如今

洞开着,那里的狐狸或黄鼠狼大概早就逃走了吧,特别是那精明的狐狸,它怎么忍

受得了这铁锤的敲打和机器的轰鸣呢。

放工了,厂里的人出来了几个,那两扇大铁门就慢慢地关上了。奇怪的是很少

有人是从大门里出来的,人像为数不多的几只鸟,都消失在许家大院这黑压压的森

林里。

远远地,有一个人从许家大院的石库门里出来了,是一个女人,一个中年的女

人,一个剪着短发,穿着咋叽布上装的女人。她向桥口走来,抬头看着我。是的。

我的位置太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独坐在桥口干什么呢?我连忙转过身,伸着头,

好像是在等待水巷的拐弯处有小船出现。

我的眼睛看着水巷的尽头,耳朵却听着身后,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来

一看,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孩子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你想画这里的风

景吗?不能画啦,小桥流水是资产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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