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来-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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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顾老师处学习了一两年,就说要画油画,这是不可以的,可是顾老师说没关系,他问我以后要不要做一个画家,我说不要,他看我画了很多的风景画,并不是实际去写生,我画的只是我脑里所想的风景,因此老师把我当成一个素人画家。在那种年龄所画的是谈不上技巧,却还是有我自己的内涵。我不是一个能够苦练下功夫的人,如果我能苦练,也许在绘画上会有点小成就,不过直到今天我还不断的在画。绘画也是一种语言,它会召唤我,所以每到一个美术馆去看画展,如果有一张好画,我一定会进去,无论它是什么派别,我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因为那一张画会召唤我,吸引我,抓住我。
“虽然我经过生活上这么多的波折,但对艺术的爱好、追求是一种必须的认可。我还没有收藏的能力,可是欣赏的能力,从小到现在都一直在提升。”
这一点肯定是非常正确的。我感谢那两幅画为我塑造了陈平——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的影像,她简直像一轮小太阳,全身橙红,她照亮了我眼前的这位三毛。她从沙漠来,从那幅油画中归来。
这是一篇登载在《出版月刊》杂志上的作品,当时她在大学二年级念哲学系,写一个女孩跟她的男友闹别扭后,情绪上的波动。
“惨不忍睹!”
对于自己早期的东西,每一位写作者都会感到它的不成熟。但那是一种必然的过程,“是的,如果没有那过程,就写不出今天的东西。现在我变得这样的平淡,甚至连情感都看不出来。很多人都说我在技巧方面需要加强,要写出我的情绪,我的心境,而我现在已经是那样平淡的人,我的情绪,我的心境就像白开水一样,为什么要特别在作品中告诉人家我的情绪就是这样。撒哈拉沙漠完全是写我自己,一个如此平淡的我。”
“继《撒哈拉的故事》之后,皇冠即将出版她早期的短篇小说集,尽管这是一本风格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书,但由此也足见一位写作者的心历路程。“《雨季不再来》还是一个水仙自恋的我。我过去的东西都是自恋的。如果一个人永远自恋那就完了。我不能完全否认过去的作品,但我确知自己的改变。从这一本旧作的出版,很多人可以看到我过去是怎样的一个病态女孩,而这个女孩有一天在心理上会变得这样健康,她的一步一步是自己走出来的。这是不必特地的去努力,水到渠成的道理,你到了某个年纪,就有一定的境界,只需自己不要流于自卑、自怜,慢慢会有那一个心境的,因为我也没有努力过,而是生命的成长。”
雨季真的不再来了。她豁然、笃定的神情给我无限的感触。谁不会长大,而她的长大并非完全因为她去流浪天涯。流浪只能增加她的阅历,每到一个国家,一个地方,她必要观察,这种观察培养她思考、分析的能力;阅历是造成她思想上的进步,也许这会使她变得更现实,更能干,在人生的境界上,这也算是一种长进。
“但我认为我真正的长大,是我在情感上所受过的挫折与坎坷。”
她的伤痕
“我经历过一个全心全意相爱的人的死亡,他使我长大许多许多,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生死可以把它看得那么淡,当时当然很伤痛,但事后想起来,这个离别又有什么了不起。甚至我不再期望将来有一个天国让我们重聚,我觉得那不需要了。我的人生观因为这人的死亡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在他身上看穿了我一生中没法看穿的问题。”
人的相爱并不要朝朝暮暮,能够朝朝暮暮最好,不能朝朝暮暮也没什么。她体认了这一点,因此能毫不隐蔽她的创伤,她要让她的伤痕自然痊愈。
“从前,我对结婚的看法是以爱情为主,个性的投合不考虑。我不否认我爱过人,一个是我的初恋,他是一个影响我很重要的人。另一个是我死去的朋友。一个是我现在的丈夫。如果分析爱情的程度来说,初恋的爱情是很不踏实、很痛苦的,假使我在那个时候嫁给初恋的人,也许我的婚姻会不幸福。第二个因为他的死亡,他今天的价值就被我提升了。也许他并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好,因为他死在我的怀里,使我有一种永远的印象。而他的死造成了永恒,所以这个是心理上的错觉。我跟我先生没有经过很热烈的爱情,可是我对婚姻生活很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情跟我很投合,我们的感情在这种投合中产生。”
个性的相投并不是指我爱看这本书,他就非要爱看这本书,有些人会曲扭了这种真意。
说到她的先生,一种幸福、快乐、骄傲的神色洋溢了她的脸容。
荷西·荷西
谁都知道她的丈夫——那个留大胡子的荷西,他是一个很粗犷的男子,他不会对她陪小心,也不会甜言蜜语,甚至当她提一大堆东西时,他会顾自走在前面把她忘记了。他回到家,家就是他整个堡垒。在沙漠的时候,他常突然带朋友回来吃饭,她只好千方百计去厨房变菜,他们一大伙人喝酒、欢笑,一晚上把她忘在厨房里,等她出来收盘子洗碗时,荷西还不记得她没吃过饭呢。这样的事初时委实令她难过,以为他忽略了她;但是渐渐的,她了解了,荷西在家里是这样自由,那才是他嘛。要是他处处陪小心,依你,那他不是成了奴隶。
“我要我的丈夫在我面前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因为他到外面去是一个完全不自由的人,他有上司,有同事,他已受了很大的压力。为了赚钱,为了我,他才来沙漠。那为什么在回家来,他愿意看一场电视侦探片,我觉得很肤浅。我怎么能要求他做一个艺术家。他像一个平原大野的男人,我不让他对我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我可以完完全全的了解他。”在爱的前提下,一个了不起的丈夫是可以包容一切的。在以往,她认为爱绝不是一种包容,你要发泄,你就发泄,追求理想主义的她总是说要真诚,不必容忍,两个相爱就可以同居,不相爱就分离。
“但是直到我遇到了荷西以后,我改变了我的观念。有好几次因为身体不舒服,再加上本身脾气暴躁,气量狭窄,我找事情跟他吵闹时,我看他这样的忍耐,一句话也不说。他原是很有个性的人,可是在爱的前提下,他一切包容了我,他不必把爱字挂在口上或行动上。荷西是我大学的同学,他比我还小一些。我结婚的时候,我就决定做一个好妻子。”
一个多么可爱又可贵的女人。她认为浪漫两个字都是三点水边,是有波浪的东西。如今,她的内心并非一片死水,她是有如明镜般的止水,平静明丽,这种境界当然是婚姻带来的。她爱荷西,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如果环境好的话,她要生更多更多,因为是他的孩子。
“如果我没有他的孩子,是我很大的遗憾。这个时候,我不仅仅要一个孩子,我要的是他的孩子,这孩子才是我们两人生命的延续。”
病容掩饰不了她大眼睛里炯炯的光辉,做一个妻子真好,做一个母亲更伟大,她的期待应为天下人来共同祝福和祷告。
她纤瘦秀丽的外型,使人无法揣想真是撒哈拉的故事里的那个三毛。虽然在沙漠时,也闹着小毛小病。打去年十月三十一日,因为时局的关系,她被逼着离开沙漠,有十五天她没有荷西的消息。
“我是先乘飞机走的,他则自己开车到海边。我知道如果我耍赖,硬要跟他在一起走时,就会造成他的累赘。他是一个男人,他怎么逃都可以,带了我反而不能了,于是我才先走。”
那半个月,她几乎在疯狂的状态下。她在岛上等他的消息,每天一早就上机场,见人就问。
“我每天抽三包烟,那是一种迫切的焦虑,要到疯狂的程度。夜间不能睡,不能吃,这样过了十五天,直到等到了荷西,以后身体忽然崩溃了。荷西在岛上找不到工作,我们生活马上面临现实的问题,他只好又回去以前的地方上班。我虽然告诉他,我很健康,很开朗,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事实上,我知道我不行的,我骗了他。”
尽管分离短暂,但战乱之中,谁对自己的生命有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对她就像过一个重大的节日。在确定的两天之前,她就兴奋着,而他一回来,立刻跑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他不愿她看见他的眼泪,把头埋进她的牛仔裤里不肯起来。荷西还是一个孩子,他对她有一种又是母亲又是妻子的爱情。
她有些儿呜咽,但我知道她不是轻易会掉泪的女子。她并非贪恋太平盛世的祥和,她是为了一群在烽火泪里奔波劳苦的子民悲悯。
“荷西第二天又走了,我便一直病到现在。这种情绪上的不稳定,我无法跟我的父母或朋友倾诉。我想这也不是一种不坚强,你知道,我想你在这个时候一定比我更能体会……”
我点点头,我自然能了解,但她无需我的安慰。因为她是个最幸福的女子,她对爱的肯定和认可已经超出了一切价值之上。
“后来我出了车祸,荷西打电报给我,说他辞了工作要回家。其实他还可以留在那边继续工作,他的薪水刚刚涨,但他毅然的不做了,他知道我病得很重。”
浮生六记
“荷西有两个爱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海。”
她又开朗的笑了。虽然她饱受生活的波折,但她似乎不知道哀伤是什么,她没有理由要哀伤,只有荷西离开她去工作的时候她才觉得痛苦,荷西是她生命的一切,她谈他时,充满了荣耀和狂傲。我早已知道他是一个爱海洋的人,终日徜徉在海洋的壮阔中,这个男子必定不凡。
“他对海是离不开的,在大学时读的是工程,但他还是去做了潜水。每一次他带我去海边散步,我们的感情就会特别好,因为他知道海的一种美丽。他常跟我说起他跟一条章鱼在水里玩的情形,说得眉飞眼舞。我想他这么一个可爱的男人,为什么要强迫他去了解文学艺术。如果以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嫁给他,我会认为他肤浅,因为我自己肤浅。今天我长大了,我就不会再嫁给我初恋的人,因为荷西比那个人更有风度,而是看不出来的风度与智慧。
“荷西讲天象,他懂得天文、星座,讲海底的生物、鱼类……他根本就是一个哲学家,当他对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认为台湾的男孩子接触大自然实在太少了。他们可以去郊游,但那不是一个大自然,不是一个生活。你无法欣赏,你就不能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因为你终究还要回到现实,这是很可悲的。”
她的感叹绝不止是一种批判或嘲弄,因为她的胸怀里饱藏了有爱,有悲天悯人的爱。在生活的原则上,她是相当执着和坚持的,她情愿天天只吃一菜一汤,甚至顿顿生力面的日子,也不愿意荷西去赚很多钱,然后搬去城里住,让他做一名工程师。
“我跟他在一起,是我们最可贵的朴素的本质。”
我相信她把她跟荷西美满的婚姻生活写出来,又是一本《浮生六记》。
三毛
为什么会取这样的笔名,我问,这几乎是所有读者关心的一件事。
“三毛是一个最简单、通俗的名字,大毛、二毛,谁家都可能有。我要自己很平凡,同时,我也连带表明我的口袋只有三毛钱。”
这一趟回国来,除了养病以外,她又重做了一次孩子,在父母亲的怀里。
“我想我从来不会这样爱过他们。过去我对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