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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徐訏文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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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现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还是鬼。总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是事实,是一件无法可想的事实。” 

“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至于爱,那是太荒诞了。” 

“你以为人与鬼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说,一面走过去。 

“不,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 

“那么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没有这些噜苏的关系。” 

“那么这衣服?”我指我穿着的衣服说。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这样希奇么?你实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并没有丈夫?” 

“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问题。”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请原谅我这种多余的爱,现在就请你丈夫出来,从即刻起,让我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没有的,请你也坦白告诉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为,不瞒你说,我已经为你心碎了。”我说完了,泪滴滴地从我眼眶出来,我不禁颓然,靠倒在沙发背上。 

“好的,那末请你等着,我去叫他出来。但是记住,今后我们是朋友。”她说着翩然的进去了。 

于是我等着。我说不出我那时的心理,我像等待一个朋友,也像等待一个仇人,我爱,我恨,我还有几分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着烟,顿着脚,叹着气,最后,我颓然地倒在安乐椅上,抑着自己的心跳,闭着眼睛,细寻我爱与恨以及愤怒的来源。 

有男子的履声传来,我屏息注视那门口,极力把态度与姿势做得自然,并且思索我应当说的不失礼貌的话语。 

门开了,一个西装的青年进来,嘴里吸着纸烟,但是她呢,她竟不先出来向我介绍;他已走过来了,但是门闭处她竟也不随着出来。 

这个局面将怎么样呢?我立刻把视线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候她赶出来为我们介绍。但是步声近来了,还没有她的声音。 

“这里是我的丈夫,你看。”这声音似乎很近。我猛抬头,发觉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换了男装的她。我站起,匆忙跑过去,我说: 

“那末你是没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开了,绕到安乐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兴奋,我追过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说: 

“那么,让我爱你,让我做你的丈夫,让我使你快乐,幸福,让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陪伴你……”我说时望着我前面的她,在男装中始更显示着眉宇间的英挺,没有一丝温柔与婉约。 

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还相信你是爱我的。” 

“但是,”她说了,声音坚决得有点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你又是这样的话。” 

“这是事实,是我们不能相爱的事实。”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爱,让我也变成鬼来爱你好了。”我说着,安详地站起来,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死的东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枪。 

“你以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说:“死不过使你变成死尸。”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么我是没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这所以我们永不能相爱。” 

“……”我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寻思。 

“那么难道我们做个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静起来,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充实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说过,假如我有丈夫,我们间可以是一个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说:“所以我们间可以是朋友。” 

“这是不可能的。” 

“那末你要怎样呢?” 

“我?”我说:“假如我俩真不能相爱,那末最好让我永远不再见你。” 

“是的。”她带着微喟似的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不再说什么。 

“……”她也沉默了。 

整个的宇宙静寂了,我只听见房中的钟响,胸口的心跳,还有是我们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着纸烟,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喷出来的烟雾,但是对看这纷乱的烟雾我可分别不出哪些是我喷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来说: 

“现在你该回去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也站了起来。 

“换你的衣服去吧。”她说着踱到钢琴边去。 

当我在套间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钢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调,但是这种有魔的声音里,充塞着无底的哀怨与悲苦,要不是象征着死别,也一定是启示生离的。于是我就在这音乐中缓步出来,我独自低着头向外门走去,走完了地毡,我回过头去说: 

“那么,再会了!” 

“那么,”她站了起来:“那么你还想再见我么?” 

“要是我们间永远有难越的距离,那末我想我会怕会见你的。” 

“朋友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她低下头,用手掠她的头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会。”我跨出了门槛。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楼梯,送我到门口,她说:“再会。假如你肯当我是你的朋友,在任何的夜里我都等着你。” 

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围。 

天色有点灰亮,村屋现着参差的轮廓,为刚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虽然潮湿,但很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彳亍地顺着街路向右走着。三四个弯以后,已到了村口,有微风掠过我的脸,我似乎清醒许多。田野是夜绿的,星点已疏稀了。我骤注意到东方天际的微白。 

那么我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还是人?这一点后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后我还是折回去了。 

我拾起烟斗踱出了这个村庄,踱过了田野,踱过街道,我像失了什么似的,不想会见一个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的光阴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我雇了一辆车一直到那个村庄的左近。因为那里的小路不能够通车,所以我必需步行过去。 

到了她的门口,我先敲那个小门,我很怕敲不进去,可是出我意料,没有打一二下,就有人来应门了。 

应门的竟是她,她没有说什么,伴着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的让我坐,说: 

“那末你真的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是鬼还是人的问题。 

“假如你的感情还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时候再来看我。”她也坐下了,说。 

“假如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请你永远不要来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从你的意志。” 

“我的确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坟墓。” 

“啊!”她笑了:“你这样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坟墓么?” 

“……” 

“那末你白天里是来过了。”她说:“你碰见什么没有?” 

“我碰见一个老婆婆,他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你这样的人。” 

“是了。”她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么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 

“……”我沉默着。 

半晌,她抽着烟,又说: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也不要再提起这些问题。我希望我们俩好好地做个真正的朋友,时常谈谈说说不是很好么?” 

“……”我还是沉默着。 

“请你先允许我这个请求。”她说:“那末我们可以谈些快乐的事情。” 

“好的,我允许你。”我低着头说:“但请你告诉我你是没有丈夫的。” 

“没有。” 

“将来呢?” 

“自然永远不会有。” 

“那末我永远可以这样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说:“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来,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说: 

“现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寻苦恼,我们过我们快乐的友谊。” 

“是的,我遵从你。” 

她没有说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们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说: 

“那么请你把空气换换吧。”她向钢琴走着:“我来奏一曲琴你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来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终是凝结着。 

曲终了,她悄悄的过来,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说: 

“你怎么不能换去这种自寻苦恼的空气呢?” 

“我已经答应了遵从你的意志,不过这不是立刻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会自然起来的。” 

她忽然对着窗外说: 

“外面月色很好,让我们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着,无异议地跟她下楼,从过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着,我还是同刚才一样迷忽,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我心里有两种矛盾,一种是我立志要遵守对她的诺言,同她做个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对这友谊还是不能够满足;另外一种是我还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对我说的事实,因为在事实上看来,她对我一定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而且她的确并没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说明她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是她要样做!这两种矛盾,使我的态度改变不过来,我始终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无关轻重的话,泻在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们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吃一点茶点,时候已经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触似的,到她书房里,我在假作看书的当儿,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表偷放在书架上面一本圣经的旁边。 

东方微白的时候,她叫我走,我说: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等侯天亮呢?” 

“这因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没有缘的。” 

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体息过的茶馆里打个瞌盹,在太阳光照着人世的时候,我又击闯她的门,但是许久没有人开,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来的大门。 

许久许久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仆人,我就说: 

“我想见你们的主人。” 

“我们主人?你见他作什么?你认识他么?”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里认为她是这屋的主人。 

“那末,我怎么老没有见你过。” 

“对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回一声就是了。” 

于是他进去了,不一会他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出来。 

“他来看谁的?”老绅士看看我,问他的仆人。 

“他说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谁?” 

“我找住在你们这里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们这里并没有小姐。” 

“实在不瞒你老先生说,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西面的楼上,而且我楼上也去过,我记得我一只表还忘在那里一只书架的上面。” 

“我们这里实在没有小姐。” 

“那么那西楼到底作什么用呢?” 

“空着。” 

“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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