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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徐訏文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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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说什么,我在想,她该是很有钱的了,前些天没有碰见过她,想来她该是搭在头等舱里的。于是我问: 

“你是很有钱的了?” 

“我想我可以照我的理想用我钱的。” 

“你走了许多地方了?”我羡慕。 

“你到了我年龄,你也可以走得不少地方的。” 

“你可是很康健?” 

“是的,都靠自己的保养。” 

“你很用功,读了不少的书了。” 

“随自己的兴趣,我看过许多学者教授名人政治家的相,所以必需有合适的话同他们讲,这样就养成了我看书的习惯;不过我想你也读过不少书,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但是我没有好好专门的读书过。” 

“你倒是学什么去。” 

“我么,说起来真惭愧,我从小跟一位老先生读中国经书不成,读陆军又不成;进了中学,因为当时中国大呼科学救国,所以极重数理,毕业后习理化,仍无出色;改习哲学,又无所得,乃攻心理学;未竟所学,为生活所迫,出外求生,当时因职业之故,临时赶着社会科学基本书籍,但半路出家,到底不易;失业数载,实文为生,欲试写文艺作品,不得不读点文艺书,所以我现在实在不知道是说学什么好。” 

“有趣的孩子!”她笑了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海?” 

“不是阿剌伯海吗?” 

“是的,这里有一个海神你知道吗?” 

“海神?”我说,“但是我不很相信神。” 

“不过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神话。” 

“你愿意讲给我听么?” 

“自然。“她指指前面接着说:“有一个极美的阿刺伯姑娘,她是一个纯粹的回教徒,但是后来她怀疑起来,她从一个中国商人家里听到孔子的话,从基督教士手上读到了圣经,又从一个印度的云游僧悟会了佛理,弄得她不知所从,每天苦闷,后来她下了一个决心,自己弄一只船到海外来求真主,但是飘流数年,一无所得,就此跳海自杀了;据说现在还时时出来,凡是经过这里的船只,会常常遇见她的足迹,在清晨或者在深夜,她会走到船上来,逢见聪敏人就要问到底那一个宗教的上帝是真的。” 

“你是不是说像我这样的求学也要困苦闷而跳海的。” 

“你知道就好了,但是我意思还不只此,我是想问你,假如这个美丽的女神来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将怎么回答?” 

“我想……?”我说:“假如如你所说的美丽,我会告诉她宗教的要求不过是性欲的升华,我会告诉她恋爱才是青年人的上帝。”我说了有点后悔,我知阿剌伯人多是回教徒,不知这是否会使她不高兴。 

“你确是一个聪敏孩子。”她可是并不生气,于是我问她: 

“你是回教徒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回教徒。” 

“阿剌伯人不都是回教徒么?” 

“这是书本上的话。你相信他的‘都’字是这样普遍有效吗?难道连我一个人都没有例外吗?” 

“不过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是回教徒。” 

“回教徒有什么特徵呢”? 

“回教徒有一种特别的美。” 

“你从我这个老太婆的身上能发现回教徒的美吗?” 

“我在你身上,不,在你谈话的风度中,感到一种香妃的骨气。” 

“香妃的骨气?” 

“是的,香妃有一种力的美,是中国任何女子,无论妲已、西施、贵妃都没有过。 ——你都知道这些中国的美人么?” 

“自然知道。”她忽然笑了,这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笑对我还有引诱力,我极不横这个理由。她笑完了又说:“假如我年纪青三十岁,也许我们会发生恋爱了。” 

“那末到底你是多少岁呢?” 

“这是一个谜了。”她说完,很快就说:“啊,时间不早,我想我们可以回舱了。” 她已经站起来,我看她决不是一个上四十岁的人,我猜想她的什么三十年流浪等等的话都是假的! 

“明朝会。”她说一句很有风韵的上海话就上扶梯去了。上去是头等舱,我所猜想的的确没有错。 

“再会。”我还躺在椅上,看她影子消失了,我向海天望去,我感到黑色的伟大,黑色的美;我心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我静静地躺着,直到天色发白,海色发蓝,看那金黄的阳光掀起了闪耀的金波,像绣金的路毡一样,从天边直到船边,我想像这就是预备阿剌伯海女神降临似的。我沉沉的入睡了。 

多半是有好奇的缘故,其他是对于她的健谈与神秘性有点兴味,剩下的理由还是因为船上夜半生活的无聊;别人都入睡了,卧舱的空气不好,书既不能读,事情又不能做,于是我时常关念到这位阿剌伯的巫女,尤其是夜里,在甲板上,或者对着月,或者迎着风,无论我感到人的渺小,苍天的伟大,世界的奇巧,万物的嚣扰,我终觉得这时的人生是需要这阿剌伯巫女来点化似的。 

可是从此几天都没有见她,一直到有一夜,月光在海面泻成了一条银练,我伏在船栏上忽然有一个滑稽的想法,疑心这个阿剌伯的巫女或许就是阿剌伯海的女神。那末她不踏着阳光所铺的金毡,也当踏那月光所铺的银毡来了。 

“啊!又碰见你。”原来她在我后面,这巫女,要不是她声音,我几乎不认识了,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边缘着灰红的丝饰,或者这是阿刺伯装束,头上披着同样的纱,风吹得极有风致,我从月光看过去,极其清楚,她眼睛像二颗宝石,睫毛像宝石的光芒,鼻子有锋棱,但并不粗大,眉毛的清秀掩去她上次谈话留我的世故,齿白得发光,那神秘的笑容是充满了机智,这不过三十岁的妇女,怎么上次我在黑夜中就被她骗弄成四十五十岁呢! 

“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栏边,吟诗吗?” 

“你看,月光在海上铺成一条银路,我想如果真有阿剌伯海的女神,应当会踏着这条路来的。” 

“把她未决定的问题来问你聪敏的孩子吗?” 

“怎么,自然是来问你。小……”我奇怪怎么上次我会叫她老婆婆,今天我可想叫她小姐了。 

“假如你不怀疑,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是的的确确我身受的故事,我怀疑我自己到现在,我不相信我那次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是确实的,当时的日记还在我枕下,一点不能否认,也决不是梦。” 

“你的经验在我终是有兴趣的。” 

“这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也不是神话,这只是一个奇遇。” 

“奇遇!” 

“是的。大概二十年以前吧,那时候我还年青,就从西方由这条航路上到东方去。记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晨,也好像是这样的甲板上,因为海风把我头发吹乱了,我用镜子在照,刚想用小梳时,忽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自然转过身子来。她是一个少女,我说不出她的美,这美我想你也是想像不出的,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到我的身边来;她问我: 

“‘你也是阿剌伯人吗?’这种突然观察的问句,使我有一点惊愕,我说: 

“‘难道你也是阿剌伯人吗?’我想阿刺伯人决没有这样美。她说: 

“‘我现在是这阿剌伯海的渔神。’ 

“‘海神?’我笑了,你想当时我也并不相信神怪事情的。 

“‘是的,海神。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做神,也不知是谁的主权可以叫我做神,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所崇奉的上帝。’ 

“‘这是笑话,你神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这正是人的问题,人应当晓得这些问题的。至于神别的我不晓得,以我来说,我不过可以在这阿刺伯海区内自由罢了,我只要一想,就可到海底,可到天空,可在水面上走,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但是出了海洋及水天范围外,我就没有这个自由,我的意志就不发效力。我只可以在这范围自由。’ 

“‘那么,所有兴风作浪都是你管的。’ 

“‘不,不,这不是自然律么?我只是自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一切物质的束缚,瞬息可以走遍这海天吧了。风不阻我,雨不湿我,冰雪不冻我,如此而已。’ 

“‘真的吗?不过这个就算是神么?难道不是鬼。’ 

“‘鬼。’她笑:‘我见过,在海的底里,有时有我一样的能力,但一切不能随自己的意志。他们想在空中飞,偏沉到了海底去;有时想到海底去,偏偏浮到了水面:有时想看看船只,偏偏只看见月亮;有时望望月亮,又只见到了山。我初来的时候向鬼,鬼告诉我我就是神。’ 

“‘但是你怎么做神的呢?’ 

“‘我本来是人,想知道那一个是真帝,所以特地飘到海外坊问,没有结果,苦闷发慌,就跳在这里自杀。一跳下来就变成神了,你说奇怪不?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谁是上帝,是谁有这个叫我做神的权力。’ 

“‘你做了神,这样自由自在,不冻不饿,问这些事情作什么?’ 

“‘这在我做人时是一件苦闷的事情,现在只是娱乐的事情了。我现在一天不用忧愁,不受物质限制,随便看见好玩的人,谈话这件事,不也是很有趣吗?’ 

“‘但是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什么呢?’我眩惑了。 

“她拍拍我肩头笑了,笑得极其愉快而天真,于是她说: 

“‘那么再会吧,我看你还没有睡醒。’ 

她陪着阳光所铺的金色之路,飞一般的去了。一瞬间就看不见,但是这奇美的印象则永生永世使我忘不掉。我当时切切实实的记下,的确不是梦,——我也怕这会是梦。一直到现在,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的过去,我年年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一半的目的全是为她,我只想再见她一次,我永远有这个欲望,但是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想,我生平什么都没有缺憾,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这个。” 

她是巫女,一个老练的巫女。我是意识着她的善说谎的本领的,但是这谎语则是艺术的。平常的谎语要说得像真,越像真越有人爱信,艺术的谎语要说得越假越好,越虚空才越有人爱信;平常的谎语,容易使愚人相信,艺术的谎语则反而容易使聪明人接受的。希腊的神话不是很可爱吗?在许多与其相仿的环境中,比如深谷中听到了ECho,森林里见到碎月,我就会想到神的出现的。安徒生的童话,莎士比亚的剧,都有神话,但是我们都肯当真的来听它。因为这份艺术这时已涂去我的理智,吸住我的精神,于是我不知不觉的再不能在心里有怀疑的余地了。于是带着三分假意三分真情地说: 

“我想她会来的,她会来会你的。但是不要忘记,会见时请你告诉她,假如我还能时常经过阿刺伯海,我希望我能够会见她一次,一次够了。” 

大家都静寂了,默默地望着天,望着月,好像不约而同是在期待阿刺伯海的神降临似的,夜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我更感到了这巫女的趣味,第二夜,月儿仍圆,我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我想这巫女会下来的,假如她真的是诚意想会到那阿刺伯海的女神的话;银毡不是仍旧铺着海上吗? 

可是月儿亮上去,海上的银光短起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藤椅上躺着,大概是我吸一支烟的时间吧,我听到身后有一点微响,或者是我神经作怪,终之我回头过去时,看见一个人在那边船栏立着,我想一定是那个巫女,我就说: 

“喂,阿剌伯海神来了么?” 

谁知回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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