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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叶紫文集-第32章

小说: 叶紫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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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自己操心。妈妈的,老太爷就真的没有福命做吗?穗子一天一天地黄起来,云普叔脸上的笑容也一天一天地加厚着。他真是忙碌啊!补晒箪,修内车。请这个来打禾,邀那个来扎草,一天到晚,他都是忙得笑迷迷的。今年的世界确比往年要好上三倍,一担田,至少可以收三十四五担谷。这真是穷苦人走好运的年头啊!去年遭水灾,就因为是堤修得不好,今年首先最要紧的是修堤。再加厚它一尺土吧,那就什么大水都可以不必担心事了。这是种田人应尽的义务呀!堤局里的委员早已来催促过。“曹云普,你今年要出八块五角八分的堤费啦!”“这是应该的,一百多点谷!打禾后我亲自送到局里来!劳了委员先生的驾。应该的,应该的!……”云普叔满面笑容地回答着。堤不修好,免不了第二年又要遭水灾。保甲先生也衔了团防局长的使命,来和云普叔打招呼了:“云普叔,你今年缴八块四角钱的团防捐税啦!局里已经来了公事。”“怎么有这样多呢?甲老爷!”“两年一道收的!去年你缴没有缴过?”“啊!我慢慢地给你送来。”“还有救国捐五元七角二,剿共捐三元零七。”“这!又是什么名目呢?甲,甲老爷!”“咄!你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东洋鬼子打到北京来了,你还在鼓里困。这钱是拿去买枪炮来救国打共匪的呀!”“啊呀!……晓得,晓得了!我,我,我送来。”云普叔并不着急,光是这几块钱,他真不放在心上。他有巨大的收获,再过四五天的世界尽是黄金,他还有什么要着急的呢?七儿子不听自己的指挥,是云普叔终身的恨事。越是功夫紧的当口,立秋总不在家,云普叔暴躁得满屋乱跑。他始终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干些什么勾当。大清早跑出去,夜晚三更还不回来。四方都有桶响了,自家的谷子早已黄熟得滚滚的,再不打下来,就会一粒粒地自行掉落。“这个狗养的,整天地在外面收尸!他也不管家中是在什么当口上了。妈妈的!”他一面恨恨地骂着,一面走到大堤上去想兜一张桶①。无论如何,今天的日脚好,不响桶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本来,立秋在家,父子三个人还可勉强地支持一张跛脚桶②,立秋不回来就只好跑到大堤上去叫外帮打禾客。①桶:即打禾桶,四方的,很大。四个人支持一张桶,两人割稻,两人打稻。“兜一张桶”,就是说叫四个打稻的人来。——原注。②跛脚桶:即不够四个人,象跛脚的意思。——原注。打禾客大半是由湘乡那方面来的,每年的秋初总有一批这样的人来:挑着简单的两件行李,四个一伴四个一件地向这滨湖的几县穿来穿去,专门替人客打禾割稻子,工钱并不十分大,但是要吃一点儿较好的东西。云普叔很快地叫了一张桶。四个彪形大汉,肩着惟停的行囊跟着他回来了。响桶时太阳已经出了两丈多高,云普叔叫少普守在田中和打禾客作伴,自己到处去寻找立秋。天晚了,两斗田已经打完,平白地花了四串打禾工钱。立秋还是没有寻到,云普叔更焦急得无可如何了。收成是出于意外的丰富,两斗四竟能打到十二担多毛谷子。除了恼恨儿子不争气以外,自己的心中倒是非常快活的。叫一张外帮桶真是太划不来的事情啊!工钱在外,一大碗一大碗的白米饭,都给这些打禾客吃进肚里去了,真使云普叔看得眼红。想起过去饥饿的情形来,恨不得把立秋抓来活活地摔死。明天万万不能再叫打禾客了,自己动手,和少普两个人,一天至少能打几升斗把田。夜深了,云普叔还是不能入梦。仿佛听到了立秋在耳边头和人家说话。张开眼睛一看,心中立刻冒出火来:“你这杂种!你,你也要回来呀!妈妈的,家中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管,剩下我这个老鬼来一个人拼命!妈妈的,我的命也不想要了!今朝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老子一定要看看你这杂种的本事!……”云普叔顺手拿着一条木棍,向立秋不顾性命地扑来。四串工钱和那些白米饭的恶气,现在统统要在这儿发作了。“云普叔叔,请你老人家不要错怪了他,这一次真是我们请他去帮忙一件事情去了!”“什么鸡巴事?你,你,你是谁?……癞大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家中的功夫这样忙!他妈妈的,他要去收尸!”云普叔气急了,手中的木棍儿不住地战动。“不错呀!云普伯伯。这回他的确是替我们有事情去了啊!……”又一个说。“好!你们这班人都帮着他来害我。鸡肚里不晓得鸭肚里的事!你们都知道我的家境吗?你们?……”“是的,伯伯!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明天就可以帮助你老人家下田!”“下田!做死了也捞不到自己一顿饱饭,什么都是给那些杂种得现成。你看,我们做个要死,能够落得一粒捞什子到手吗?我老早就打好了算盘!”立秋愤愤地说。“谁来抢去了你的,猪杂种?”“要抢的人才多呢!这几粒捞什子终究会不够分配的!再做十年八年也别想落得一颗!”“猪入的!你这懒精偏有这许多辩说,你不做事情天上落下来给你吃!你和老子对嘴!”云普叔重新地把木棍提起,恨不得一棍子下来,将这不孝的东西打杀!“好了,立秋,不许你再多说!老伯伯,你老人家也休息一会儿!本来,现在的世界也变了,作田的人真是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一年忙到头,收拾下来,一担一担送给人家去!捐呀!债呀!饷呀!……哪里分得自己不有捞呢?而且市面的谷价这几天真是一落千丈,我们不想个法子是不可能的啊!所以我们……”“妈妈的!老子一辈子没有想过什么鸡巴法子,只知道要做,不做就没有吃的……”“是呀!……立秋你好好地服侍你的爹爹,我们再见!”三四个后生子走后,立秋随即和衣睡下。云普叔的心中,象卡着一块硬崩崩的石子。从立秋回来的第二天起,谷子一担一担地由田中挑回来,壮壮的,黄黄的,真象金子。这垄上,没有一个人不欢喜的。今年的收成比往年至少要好上三倍。几次惊恐,日夜疲劳,空着肚皮挣扎出来的代价,能有这样丰满,谁个不喜笑颜开呢?人们见着面都互相点头微笑着,都会说天老爷有眼睛,毕竟不能让穷人一个个都饿死。他们互相谈到过去的苦况:水,旱,忙碌和惊恐,以及饿肚皮的难堪!……现在他们全都好了啦。市面也渐渐地热闹了,物价只在两三天功夫中,高涨到一倍以上。相反地,谷米的价格倒一天一天地低落下来。六块!四块!三块!一直低落到只有一元五角的市价了,还是最上等的迟谷。“当真跌得这样快吗?”欢欣、庆幸的气氛,于是随着谷价的低落而渐渐地消沉下来了。谷价跌下一元,每个人的心中都要紧一把。更加以百物的昂贵,丰收简直比常年还要来得窘困些了。费了千辛万苦挣扎出来的血汗似的谷子,谁愿那样不值钱地将它卖掉呢?云普叔初听到这样的风声,并没有十分惊愕,他的眼睛已经看黄黄的谷子看昏了。他就不相信这样好好的救命之宝会卖不起钱。当立秋告诉他谷价疯狂地暴跌的时候,他还瞪着两只昏黄的眼睛怒骂道:“就是你们这班狗牛养的东西在大惊小怪地造谣!谷跌价有什么希奇呢?没有出大价钱的人,自己不好留着吃?妈妈的,让他们都饿死好了!”然而,寻着儿子发气是发气,谷价低,还是没有法子制止。一块二角钱一担迟谷的声浪,渐渐地传播了这广大的农村。“一块二角,婊子的儿子才肯卖!”无论谷价低落到一钱不值,云普叔仍旧是要督促儿子们工作的。打禾后晒草,晒谷,上风车,进仓,在火烈的太阳底下,终日不停地劳动着。由水泱泱地杂着泥巴乱草的毛谷,一变而为干净黄壮的好谷子了。他自己认真地决定着:这样可爱的救命宝,宁愿留在家中吃它三五年,决不肯烂便宜地将它卖去。这原是自己大半年来的血汗呀!秋收后的田野,象大战过后的废垒残墟一样,凌乱的没有一点次序。整个的农村,算是暂时地安定了。安定在那儿等着,等着,等着某一个巨大的浪潮来毁灭它!八为着几次坚决的反对办“打租饭”,大儿子立秋又赌气地跑出了家门。云普叔除了怄气之外,仍旧是恭恭敬敬地安排着。无论如何,他可以相信在这一次“打租”的筵席上,多少总可以博得爷们一点同情的怜悯心。他老了,年老的人,在爷们的眼睛里,至少总还可以讨得一些便宜吧!一只鸡,一只鸭子,两碗肥肥的猪肉,把云普叔馋得拖出一线一线的唾沫来。进内换了一身补得规规矩矩了的衣裤,又吩咐少普将大堂扫得清清爽爽了,太阳还没有当空。早晨云普叔到过何八爷家里,又到过李三爹庄上;诚恳地说明了他的敬意之后,八爷三爹都答应来吃他们一餐饭。堤局里的陈局长也在内,何八爷准许了替云普叔邀满一桌人。桌上的杯筷已经摆好了,爷们还没有到。云普叔又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门口观望了一回,远远地似乎有两行黑影向这方移动了。连忙跑进来,吩咐少普和四喜儿暂时躲到后面去,不要站在外面碍了爷们的眼。四条长凳子,重新地将它们揩了一阵,自己觉得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了,才安心地站在门边侍候爷们的驾到。一路总共七个人,除了三爹八爷和陈局长以外,各人还带了一位算租谷的先生。其他的两位不认识,一个有兜颗胡须的象菩萨,一位漂漂亮亮的后生子。“云普!你费了力呀!”满面花白胡于,眼睛象老鼠的三爹说。“实在没有什么,不恭敬得很!只好请三爹,八爷,陈老爷原谅原谅!唉!老了,实在对不住各位爷们!”云普叔战战兢兢地回答着,身子几乎缩成了一团。“老了”两个字说得特别的响。接着便是满脸的苦笑。“我们叫你不要来这些客气,你偏要来,哈哈!”何八爷张开着没有血色的口,牙齿上堆满了大粪。“八爷,你老人家……唉!这还说得上客气吗”不过是聊表佃户们一点孝心而已!一切还是要请八爷的海量包涵!”“哈哈!”陈局长也跟着说了几句勉励劝慰的话,少普才从后面把菜一碗一碗地捧出来。“请呀!”筷子羹匙,开始便象狼吞虎咽一样。云普叔和少普二人分立在左右两旁侍候,眼睛都注视着桌上的菜肴。当肥肥的一块肉被爷们吞嚼得津津有味时,他们的喉咙里象有无数只蚂蚁在那里爬进爬出。涎水从口角里流了出来,又强迫把它吞进去。最后少普简直馋得流出来眼泪了,要不是有云普叔在他旁边,他真想跑上去抢一块来吃吃。象上战场一般地挨过了半点钟,爷们都吃饱了。少普忙着泡茶搬桌子,爷们都闲散地走动着。五分钟后,又重新地围坐拢来。云普叔垂着头,靠着门框边站着,恭恭敬敬地听候爷们说话。“云普,饭也吃过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尽管向我们说呀!”“三爹,八爷,陈老爷都在这里,难道你们爷们还不明白云普的困难吗?总得求求爷们……”“今年的收成不差呀!”“是的,八爷!”“那么,你打算要说些什么呢?”“我想,想求求爷们!……”“啊!你说。”“实在是云普去年的元气伤很了,一时恢复不起来。满门大小天天要吃这些,云普又没有力量赚活钱,呆板地靠田中过日子。总得要求要求八爷,三爹……”“你的打算呢?”“总求八爷高抬贵手,在租谷项下,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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