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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试练(短篇小说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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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了。” 

我下车,示意他不必送我。 

“你一个人住?”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一个人住。” 

“再见。”我说。 

我并没有打算再见他,我有点犯罪感。 

当他再来电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出来。” 

“为什么?” 

“怕。” 

“怕什么?” 

是,怕什么呢。如果要找刺激,现在是时候了,许多女人为了逞强,抢别人的丈夫显威风是闲事。但不知怎的,我却提不起劲来。 

也许别人疯狂恋爱了,而我没有。 

我抗议,“为什么选中我?” 

“为什么不是你?”他反问。 

“你口气怎么像小流氓?” 

“压抑太久。”他笑。 

这么说来,我真是倒霉。没有引诱,没有烦恼,多一层顾虑,加一层忧虑,我笑了,看来第三者也得付出代价,而且是不轻的代价。 

“车子六点整在你门口等你。” 

“给我洗把脸的机会,六点半。”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耸耸肩,为什么不呢。人就是这样开始犯罪的。其实正确的想法是:“是他人好过是我”或是“永不是我”,不过我做不到。 

我是那种模棱两可的“好坏人”,受到坏影响,随时变坏,受到好影响,又马上良心发现。换句话号,我是个最平常的普通人。 

跟梅超群在一起,当然有好处,他有耐心,使人舒服,他有钱,可以供给享受,他不像少年男人,请吃一顿饭,立刻要得回报酬,他对我亦不会提出诸多要求,他开明、成熟、教会我许多,包括做人处事的道理。 

我们约会着。他并没有采取物质攻势,从他那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温情是最重要的。一个年轻女人,在香港这种社会,如果立定主意要找几个钱,只要略具姿色,并不是太难的事,一下子便可成为大都会的传奇。 

只是温情更为重要。 

我马上觉得了。 

十九岁离开家到外国去念书,到如今好几个年头、我都靠自己的一双手支撑,像无数独立的女性,许多不如意的事在白天根本不想提,办公室生涯并不好过,多少时候,为了一件上衣与女大班的相同,便招来弥天大罪,永不超生,比一百年前在公婆手底下讨生活的小媳妇还惨情。 

现在多好,他要火花。便得到火花。我要温情,便得到温情。各得其所。 

我问:“尊夫人怎么会相信我们可以发乎情,止乎礼?” 

“她不必相信什么,她从不怀疑什么。”梅超群说。 

我不相信,梅太高估了女人的心,女人的大方泰半是无可奈何,以及没有更好的选择。 

“别怀疑了。”他微笑。“要不要到我公司来做事?我提出这个要求已经有一个月。” 

我摇头。“如果到你公司做工,不如叫你送我一层房子,让我享福。” 

“那怎么同,你这种女孩子是不会满足的,你需要的是权,到我公司,你可以得到满足。” 

“说来听听。” 

“我会给你四个到六个经理,任你调排。” 

我噗叽一声笑出来,“不敢当,我管得了这些人?” 

“谁生出来是总经理的材料?有人支持你!日子久了,发号施令,自然有个谱。” 

“那为什么不支持我开家小公司做老板?” 

“嗳,说你不懂事,做老板很头痛的,一天到晚担心利润,个个客户是祖宗,比你现在还痛苦十倍,何必从火坑跳往油锅?” 

我只想了一想,“不,我不要呼喝人,我不要号令天下。” 

“我真不明白了。” 

“多烦,当面那么多虚伪的面孔,背后那么多诅咒之词。我要这些人来拍我马屁干什么呢?宁愿在家听音乐。” 

梅超群大大的诧异,“你竟这么没有出息。” 

我欢愉的笑,“你说对了,我最大的弱点,不是不喜被人管,天下的人,都不怕官,只怕管,我的致命伤是不爱管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贩夫走卒,要我看牢伊们不要造反,你说烦不烦?” 

“这这这,这怎么说呢?”他也笑,“你这几年来是怎么做的事?” 

“会上梁山。”我用四个字说出我的痛苦。 

“要不要我买个房子给你?”他忽然问,“你根本不适合工作。” 

我微笑,“我只觉我们目前这样很好,除非你觉得不耐烦。”我心想,不耐烦就买房子给别人吧。 

他很幽默,“我是怕你认为我久久没有明显的表示而心焦,老头子是温吞水,也难怪。” 

“老头?”我四处张望,“什么老头?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谁是老头?” 

他很感激,手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吃笑,“你肯认自己老,我还不依呢,我可不承认同老头子走。” 

谁敢说他老,他自己爱打趣是另外一件事。我陪过他游泳、打壁球、骑马,以及其他的运动,他精力与身材都一流;许多像他那样年纪的男明星,还想演小生的角色,他也太谦虚了。 

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低声下气的。 

因为我是他朋友,因为没有贪他的钱。 

因为我是他的火花。 

有意无意间,他带我去看房子。天知道这种引诱是多么难以拒绝。 

那些房子都在海旁或是山边,雪白的墙、橘红色的顶,像欧洲古老小国的情调,单是看已是一种享受,研究他的间隔层次,它的可能性,什么地方该是书房,什么地方该是图书室,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 

“怎么样?”梅问。 

“真好。” 

“去签字吧。”他微笑。 

我说:“有志者事竟成,从今天起我开始储蓄。” 

他笑出声来。 

“怎么?”我瞄他一眼,“莫欺少年穷,你自己也是白手兴家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可是我也不能叫你送我房子。”我说。 

“我女儿最近要回来住,我们常同地产经纪联络。” 

我一怔,忽然之间头一次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要我熟习他的家人啊! 

是以他并不忌讳让我看到他们,知道他们动向。 

而开头,我还以为他只是不瞒着他的妻子。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迟早会把我收作二房,成为他家里的一分子,他要我有心理准备;他不会离开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她们必须要与我共存。 

我啼笑皆非起来。 

梅超群问:“你想到什么?你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我说:“我在想,你不怕令千金知道我也在找房子?” 

“怕什么?我早说过,什么都不必怕,我与你之间,决不是偷偷摸摸的。” 

“你都准备好了?”我不置信的问? 

“在第一次与你共用一把伞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你不认为在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会是偶然的吧。”他有点感慨。 

“连火花都要刻意安排。” 

“正是。”他尴尬的笑起来。 

“一切都是计划、阴谋、事事准备好了,一步一步走向成功,这是你的一贯作风。” 

“这是我的成功之处。” 

我提醒他,“对女人可不能这样哩。女人不是一宗生意,买卖,报告书、扩展计划。” 

他大惑不解,或者以前成功过许多次,这次触礁,很不以为然。 

“你特别刁钻。”果然,透露出一点心声。 

或许是。“我们走吧。”我说。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只觉电梯中一阵霉味。进得门来,开足抽湿机,空气还是潮湿不堪,地方浅窄不在话下,隔壁人家开了两桌麻将,大呼小叫的打将起来。 

我捧着头叹口气。 

自暴自弃并不是太难的事。 

做不做人小老婆倒是其次,我的道德观念有异于一般人,最大的问题是我并不爱梅超群。男女之间总要有点爱意存在。尊敬他佩服他是不够的。 

第二天上班,小祝悄悄把我拉在一旁。 

他说:“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有男朋友!是阔佬。”他鬼鬼祟祟说。 

我笑,“那我还在这里同你称兄道弟干什么?” 

“过渡时期?” 

“你真会说话。”我向他睐睐眼。 

我把办公桌上的功夫推来推去,老是不想做,我心已经散了。 

中午买个汉堡包,跑到连卡佛去看古董珠宝,一边吃一边春,也不抬头看售货员的脸色,不知他们怎么想。 

我变得这样吊儿郎当,眼看就堕落了。 

回到办公室,我拾起笔来,略做几样功夫,已到下班时间,我便拾起手袋出门。 

女大班看到我,很讽刺地说:“一到时间马上就走了?” 

我只笑一笑,推门出去。 

到了时间不走干什么?会在这里等死? 

谁那么本事,谁自己做好了。我是随时可以辞职的,辞工到什么地方去?到梅超群的金屋里去? 

我笑了。 

那日我在街上溜达很久,心很低沉。 

据说是有命运的,有种女人嫁三次都做寡妇,有些每次都跟着拆白党,有些衣食不愁,有些注定要做人小老婆。 

我很沮丧。 

到底我的命运如何? 

在我前面有两条路可走。要不一直做到老,自供自足也有其一定的乐趣,嫁了人继续做,怀着孩子也继续,到五十五岁拿公积金退休,倒不是辛苦,而是闷,天天自公司到家,家回到公司,去年就腻得想大声尖叫,不要说是三十年。 

另外一条路,就是梅超群为我铺的路。 

我踯躅回家。 

梅家的司机前来对我说:“你回来了,古小姐。” 

“是。”我讶异,“梅先生在这里等?” 

“不,是梅太太。”他非常尴尬。 

我转过头去,还来不及出声,梅太太已从房车里出来。 

她穿着套名贵的丝服,首饰配得无瑕可击,但是忧伤布满她的面孔。 

梅超群还说他的妻子不会在乎。 

我朝她点点头。 

“古小姐,我在这里等你良久了。” 

“我在逛街。”我也不知为何要向她解释。 

“我女儿也在车上。”她嚅嚅地说。 

“是吗?”我看着她,“梅太太,有什么话说吧。” 

她很沮丧,“我的精神非常困惑,我丈夫老是在外头有女朋友。” 

“那你应该同他离婚。”我说。 

她很可怜地看着我。 

我笑,“啊,你不必对我说什么,我并没有跟他怎么样,我们不过是朋友。” 

“听说你们一起去看房子。”她说。 

“不是一起买房子。”我提醒她。 

她还是看着我,我不想再说下去。“我要上楼了。” 

“古小姐!” 

“没有什么好说的,梅太太,他是你的丈夫,忍耐在你,分手也在你。” 

“古小姐。” 

我转头,是他的女儿。 

“古小姐,你听我说。” 

“叫我离开你的父亲?”我笑。 

我笑:“但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其他女人,你与令堂难道就这样逐家逐户哀求以渡馀—生?” 

她怔住。 

我说:“我不是问题,我认识梅先生已经有些累,如果要跟他,早跟定了,但我们始终是朋友,我们的感情很好,但相信不会有很大的发展。” 

梅小姐同梅太太说:“妈,我们回去吧,古小姐说得对。” 

梅太太落下泪来。 

而梅先生还以为她不在乎,妄说他们之间已成为兄弟姐妹。 

我转身上楼。 

听见梅小姐说,“妈,我们真的不读来,下次还不知道要听什么教训呢!要不离开他,要不忍着他,都不必出来求人,自己打嘴巴。” 

我也听得无限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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