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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尘与土-第1章

小说: 红尘与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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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直到他娘去世,他才知道他的亲爹是谁。
每次他从枇杷城回来,他娘总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尽管她疯癫了几十年。当他出现在坡上或院子里,他娘便轻柔地扭着似乎在嘟哝“儿啊,儿啊,你居然还知道回来”的细腰走过来,朝他一个劲地傻笑,左擤一下清鼻涕,右抻展一下衣服。见他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下时,她立即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欢天喜地,将糖果放在嘴里,吮的声音嘶嘶直响,村里的小孩子们都招惹来了,她往往把糖果藏在身后,不肯给他们吃,他就抓了一把,先是劝说她一番,说你是大人,大美人,怎么那么吝啬的?她听得高兴,嗲嗲地也就答应了,将糖果一颗一颗地分给那帮小孩子,笑眯眯地伸着舌头,说甜死了呢,然后就和他们在院子里或山坡上疯跑。当他坐在她面前,陷入沉思的时候,她可就喋喋不休地说开了:“多多,我的儿啊,你咋不早点回来?你爹刚才和我说了好一阵子话,刚走呐,你瞧这,这么不凑巧,你早点回来就能见到你爹了!”或者这么说:“儿啊,你可不知道,你爹他可是没死的,他一直都还活着,昨天晚上他还托梦给我,说给你找了一个媳妇呐,他可是为你急啊!你倒是说句话,你到底要不要媳妇啊?你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你爹不管死没死都替你着急了,哎哟,他可是干着急了。儿啊,你都好久没回来看我了,是不是又去找他啦?找到没有啊?找不到就告诉娘,娘也给你托个梦去,叫他回来,啊!?”见他似乎不怎么搭理,便说,“给你找媳妇呐,你怎么不吭气的?你爹说了,你高兴了就给你领回来,选个好日子让你们把这个亲成了,要清一色的彩绸扎成八抬的大轿,要风光风光一回,让别人都眼馋死。他还说:‘多多要是不乐意那女人,不想要,那我要!’你可要直说了,你爹他可是不客气啦!你瞧你们爷儿俩,没一个好东西!是你把你爹给带坏了,当年你爹可是一个老实人,可不乱来的!”然后,拉过一条布满灰尘和鸟粪的长凳子来,用衣袖蘸了口水,细细地擦干净了,还鼓了腮帮团了气吹上好一阵子,要他坐,如果他还要用一条毛巾或纸片在凳子上擦拭,或坐下的速度慢了,或者是坐下去时将凳子弄出巨大的声响来,往往会惹得她一脸恼怒:“还嫌弃娘呢,拿凳子出什么气呢?你这没长心肝的,在外面没学好,真没学好!”他坐下了,她就拉着他的手,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看,捏,掐,抚摩,拍打,絮絮叨叨着,说,是我儿子的,我儿子的手就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捏着就是舒服,这嫩的,女娃娃的手可也比不过的,儿啊,你可天生就不是拿锄头舞镰刀扛扁担的,你这手就是抓皇粮来吃的呢,我早就看出你是摇羽毛扇子指点天下的诸葛孔明,不是耍大刀的关羽。云云。每每这时,他都忍不住扭头到一边去,流下几滴泪水来。
他娘一生中没几件她瞧得上的衣服,年青时穿的衣服后来不是送了人,就是拆拆剪剪做了抹布或干脆扔掉了事,唯有那件旗袍,倍受她珍视,年青时几乎不穿,不是怕穿破买不上新的,而是稀罕自己拥有那宝贝货的感受,而这感受自然是因为一个男人而来,便百般爱惜,压在箱底了,倒是在上了年纪,人也疯癫之后,却翻出来穿在身上。说来招人笑话,在他娘生活过的荒僻地方上,女人穿旗袍是极少见的,解放前除了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能穿旗袍外,穷人家不仅穿不上,连做梦也梦不到那份上去。但他娘却有一件白底印花绸的两用旗袍,冬天寒冷,就将棉絮丝绒等柔软之物塞进旗袍夹层,用针线细细缝好,便成了棉袍,夏天酷热,便拆开夹缝处的线,将棉絮丝绒抽出来,洗涤熨烫伸展之后,便又是一件薄薄轻巧的旗袍了。他娘在和他的亲爹相好后,后者将这旗袍送给她时,她就将其藏在箱底,谁也不得碰一下,她自己也是偶尔穿穿,大多时候便是拿出来洗洗或晒晒太阳,村中女子来看稀罕,她也轻易不给看,有时晾晒时被人看见,被人指点,她倒也觉得快活。在她病了之后,旗袍被解放出来,几乎天天和日头照面。由于没发胖,身子骨清瘦,腰细,那旗袍便让他娘出落的更加娇媚起来,走动时,还露出细皮嫩肉的腿,腿自然也很美,只是由于太白,那美有些病病恹恹的。为此,他娘便招来了村里人的白眼,都叫她老妖精老巫婆,小孩子常尖叫着蹦跳着大笑着跟在她身后,百般奚落她,趁她不备猛拍她屁股,还用石子砸她,用荆条抽她。从她疯癫,从解放后到她死去,情形都是如此。
他先是离开他娘,到了大城市昆明,浪荡了不短的时间后又返回家乡,见到了已经疯癫了的娘。最初,他考虑到自己在枇杷城里工作,可以将她接到城里和他一起住,但眼见她那疯病,他一时也就没了法子,就把这事给搁下了,于是,他娘便一个人待在山里残破的屋子里过活,一个人看日头出来,再掉下去,看月亮跳出来,在屋子上面走,然后在月亮被睡意吞没时,她才堕进稀奇古怪的梦里去。虽然那件旗袍她穿了那么久,却是异常的干净,也没怎么磨损,几十年了,还是七成新。毫无疑问,这旗袍是他娘心灵最隐秘处隐藏的一段甜美故事,是她做女人的一场真切的付出和收获,一生也在品味的甜蜜,这甜蜜使她在身体健康时将其视着珍宝,藏在她生命最深处的钥匙才能将那秘密打开,而在孤寂异常,身体被疾病缠绕时却将它找出来,穿在了身上,在疯狂和痴迷中享受那些已逝时光里残留着的记忆,以及记忆中短暂却让她一生难忘的日子,因为这些,那件被村里人嘲笑或一些女人羡慕的旗袍就一直都没有脱下来,同她的肌肤、血肉、气息、体温和生命完整地融为一体。他通过漫长的漂泊和写作而苦苦解读人生所得知的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真的就像衣服与身体一样贴切、温暖而恒久的感情,在他娘身上完整地表露了出来。
他明白这样的感情算不上奇迹,但他为此而感慨万千。
但他不知道他娘在离开人世是如何看待她在世这一生的,而且给这个诡谲离奇的世上留下了什么,别人将会如何看待她这一生。
他想,也许他娘是把什么都看得差不多了,都想明白了,琢磨透了,就没劲了,一没劲就疯了。她或许认为应该继续留在世上就是他这个儿子和他的后人,或者她别的亲人,她能带走的是那件旗袍和她的爱情。可在他看来,她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她仅仅是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一切对她来说只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而已。
想到这点,他整个心都凉透了。
但不管他是一个人在外面飘零,还是独自回到枇杷城,只要一想到他娘还在,他就真切地感觉到了他那个家的存在,即使他娘业已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但只要娘在,家就在,他就想经常回去走走,看看。但他娘还是走了,尽管那是一个患着疾病、几乎是在难以感受到痛苦的情形下而死去的女人,但一旦她走了,他的家就彻底完蛋了。一个女人包含了一个家的全部念想和意义,这个道理也是在他娘即将离开人世时,他才完全明白的。
想到这些,他就万般难过。
当他知道他娘那件白底印花绸的旗袍不是土匪头子万大山为她买的时,他头一次感到那旗袍全然将他娘的神韵活灵灵地抖擞了出来,相比之下,他见过的其他女人显得太过俗气和粗陋,而在他怀念他娘的时候,他自然便不可避免地深深怀念这件在老家招人耻笑的旗袍。但很多时候,他总觉得蹊跷,那旗袍怎么不是万大山送给他娘的呢?道理上讲应该是万大山送的,万大山是土匪头子,杀人越货,钱财无数,为自己心仪的女人弄到几件旗袍自然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他娘也配得上这样精美的旗袍和所有男人的呵护。他也是一个男人,从男人的角度看,他觉得若真是万大山亲自将这样一件旗袍从城里弄来,亲自交给他娘,似乎才能让他娘觉得她这一辈子值了。但万大山是土匪,是啊,是他老家那一带极为有名的土匪头子,倘若他真的送了一件旗袍给他娘,从他们不幸的婚姻来看,那又是一个不幸的纪念物了,那他娘是怎么也不会惦记这样的纪念物,而且不会在疯癫之后还能将它长久穿在身上的,因此,那件旗袍不是万大山送给她娘的信物,在他看来,真是一桩幸事。
几十年如过眼云烟,他和他娘都在毫无挽回地老去,而在这些恍恍惚惚的年月里,他娘却通过一件旗袍将自己放置在年轻的时光里,也就是说,在他娘同样恍惚的心思里,她内心里的自己和男人都永远那么年轻,都在旗袍的含义里得到了全然的呈现。这使他感怀不已,他娘这一穿,就让她自己活在了如梦的爱情里,也让他这个做儿子的一生也想不完了。同时,在这些苦苦挣扎的岁月里,他始终以为万大山就是他的亲爹,而且因为万大山是土匪头目使他始终羞于向朋友讲述这个男人,直到他娘死去的那天他才从他娘嘴里得知,他的亲爹是另外一个人,但一切毕竟都没有法子去重新经历了,他只能望着绵延起伏的群山,群山腰间横着的云烟,禁不住一阵阵唏嘘……
他还没来到世上,他的亲爹就出了门,说是到枇杷城去会一个朋友,要做一些事情,事情一完就回来。
他亲爹是这么对他娘说的,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爹和他娘并没有正式结婚,连客人也没请来吃一顿饭,他爹也只是喝了一碗烧酒,吃了他娘做的饭菜,然后和他娘睡在一起。其实,之前他爹已经完成自己正式拥有一个女人的仪式,仪式是在碾坊里进行的,而他娘则需要一个看起来说起来都较为正式的仪式,她想正式告诉别人,她嫁给了这个男人,至于万大山的名分还不成立,那只是那个土匪和他娘有过一腿而已,而他娘那段日子也因为快活而迷糊了,这是天下女人共有的特点,她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未来,更不会料到这个男人只能和她做短暂的世俗夫妻,也没想到没多久她真的能嫁给万大山。
村里人对于他们住在一起,起先是有些惊讶,这个陌生男人是从山缝里钻出来的?怎么和碾坊女人如此迅速地成了相好?后来便觉得既然是相好,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妥当,便不以为然了。可后来,村里人还是对他们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关注,议论和评判也就不可避免,但这自然不被两个已经被爱情整饬得浑身活力无穷,脑袋发昏的人所在意。从他爹认识他娘,到他娘肚子里有了他,直到他爹出了门没再回来其实是死去的这段时间,算来也不过一个多月,实在让人纳闷。
他坐在他离家之前经常坐的地方,看着他娘,很快地,他看出来了,他那个不分春夏秋冬都要穿着旗袍的娘的心思一生都扑在了那个只和他相处了一个多月的男人身上,他完全看出来了,尽管当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时还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荒唐。但那个男人走得太快了,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给自己的女人说一句话,而自己的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他活着,一直在他们做过爱的屋子里等他。是的,作为儿子的他看明白了,他娘一直在想念那个人,尽管后来的事他大体都知道了,那就是后来他娘又迅速嫁给了“屋基蛇”万大山,并且给他生了一个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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