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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红瓦黑瓦-第55章

小说: 红瓦黑瓦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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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几乎是—个生下来就自卑的人。我对自己总不能自信,惟一能够使我感到骄傲的就是我的作文。然而,就这—点现在也被否定了。我感到自己很无能,心中满是悲哀。但也很不服气:谁个不说我的作文好?邵其平老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好!”你艾雯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我用手—把—把地将身边的茅草连根拔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咒骂她:“丑人!丑货!丑八怪!……”我甚至好几次从牙缝里挤出了脏字。    
    每挤出一个脏字,就仿佛打出了—颗子弹。我真是仇限这个丑人。    
    天黑透了,我才回学校。    
    乔桉,居然还在吹笛子。那笛音—会儿欢跳欢跳的,—会儿醉迷迷的,一会儿悠然如晴空里一条万米长的绸带在抒情地飘动。    
    我直奔艾雯的宿舍。但在我就要走到她的宿舍时,有片刻时间,我居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出现欲念顿失的现象,竟然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窗上的—方窗帘。


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2)

    这地方上的人家,一为贫穷,二为习惯,是谁家也不用窗帘的。一些人家只用竹帘遮挡,而更多的人家,并不害怕别人会看见什么,干脆任何遮挡也不用。油麻地中学的女教员有挂窗帘的,那不过是—块床单或—块旧布。而我眼前的这块窗帘,在这八月的宁静的乡村之夜,实在是好看极了。这是—块基调为鹅黄色的窗帘。这种颜色神似初春里河柳梢头的新叶所酿起的树烟。    
    屋内的灯光将它映照着,它淡雅而鲜亮,仿佛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这么一扇窗口,而因为有了这惟一的窗口,那无边的黑暗就不再那么令人压抑了,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这小小的幕布,安静地面对着田野,面对着我。我看到那上面还有—些似有似无的淡紫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不骄不躁地装饰着这块夜的幕布。这是艾雯为我上的,日后被我称之为“颜色感觉”的美学课程的第—课。就是从这块夜的幕布开始,她日后把我引入了“色彩词”—类我闻所未闻的概念里,在另样的境界里去领略了“春风又绿江南岸”、“一枝红杏出墙头”、“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些古老诗句的。正是从它开始,我渐渐对那万变无休的自然景色,对色彩的奇妙效果发生兴趣,甚至成为癖好。    
    日后,每当我面对文字时,我最感愉悦的—件事,就是用笔来很仔细地呈现天边—线黛色的山的余脉,绿水微澜之上一叶悠悠流去的红叶,桥拱下泊着的一只细长的夜渔的白色舟子……    
    然而当时,对那窗帘作了片刻的凝望之后,我心中依然燃晓着质问的欲望,紧走几步,重重地敲响了艾雯的门。    
    “是谁?”    
    我不回答,依然重重地敲着门。    
    门打开了。    
    “是林冰。”她做了—个让我进屋的手势。    
    我固执地站在门外,声音有点控制不住地问:“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望着我笑了笑,“你生气了?进来说,好吗?”    
    我一脚跨进她的房间。    
    她搬过—张椅子,让我坐了下来。这时,我斜看了她一眼,发现灯光下她的鼻梁两边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    
    “你真生气了。”她的双眉飞动了一下。嘴角边依然漾着微笑。    
    “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拉开抽屉,取出六本作文簿来。我—看,都是她前不久向我要去的。她说她要看看我过去写的作文。她抽出最底下的—本说:“这是你今天撕掉的那本。”我一看,果然是的。但都已被她用纸仔细地糊好了。    
    “你为什么要撕掉它?”    
    “因为,它是全班写得最不好的作文。”    
    她把我的作文按时间顺序在她的床上排开,并—本一本地打开,然后把我叫过去,“你自己来看吧。我们且不说作文的内容,就说这字。你不觉得你在一年—年地浮躁起来吗?初一时,你的字还写得那么干净、稳重。可到了高中,你倒把字写得张狂起来了,一笔—画的,都不塌实了,往轻浮一边去了。”    
    我从第一本作文一本—本地看过来,血液便—阵—阵地涌上脑子。我分明觉得,那六本作文簿—本一本地连接着,在好几年的时光里,铺成了一条我走过来的路。    
    那路居然是那样地清晰。    
    我的目光在这条路上走来又走去。我的脑袋沉重如夯,额上、脖子里都汉津津的。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六本作文中,各有—篇写到了春天。第一本里,你写春天,写得稚拙、朴实。你看这个句子——这个句子很好,把春天柳絮纷飞的样子,把春光带给人的温暖感觉,写出来了。虽然你几乎还一点不知道写作,但所有的文字,都出自你的一番真诚。”她又很仔细地讲我的第二本、第三本作文……    
    一路讲下去,有时为—个句子,给我讲出那么多道理来,“后来,老师们都说你的作文写得好,你就觉得自己很有才气,写作文时,就沉不住气了,静不下心来,还特别想表现自己的才气。你看看,这些句子越写越膨胀了,写到现在,就膨胀得不行了。堆了那么多华而不实的形容词,像要跟人比谁的财富多似的。你看这个句子,有这个必要这样写么?夸张得那样蛮横。才气有时候是害人的。你要知道这点才好。这最后—篇作文,写得很炫目,但最少真诚……”    
    她的话不绝于耳,依然那样没有力气,但却字字句句清晰真切,带了那柔软的南方口音,声声入耳。这声音,我日后千百度寻觅过,但始终再也没有听到过。在几年前的一次晚会上,我曾突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当时心头一阵微颤,掉头去寻那人,见到的却是—张太漂亮、太艺术化了的面孔。当她朱唇微启,再说出话来时,我就觉得心中满是别扭。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是再也不会有那种声音所给予的感觉了,除非我去回忆艾雯。    
    她给我泡了—杯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情景。我们那地方,实在太穷,是没有人家饮茶的。口渴了,揭开锅盖,喝瓢由柴火和铁锅的余热煮成的锅底水,或者干脆走到河边,用双手捧那河水痛饮。夏天则往往是用竹叶煮一大盆水凉着,除供家人喝而外,也做来人的饮料。她用的是一只无花的透明玻璃杯,就见那茶叶在水中舒张开来,绿生生的,鲜活鲜活地在水中闪动,真是好看。(当我日后有条件饮茶并有饮茶的习惯之后,我是不太喜欢用瓷杯泡茶的,而更喜欢用透明的玻璃杯)。她让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用双手将茶杯端给我(那个样子,很有仪式感)。我喝着茶,她便看着我不说话,等我喝去—半,她才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今天会很生气的。可不说,又觉得太可惜了你。我可能把话说的太重了些,请原谅。”    
    我低着头。    
    “以后,每周写两篇作文。”她说。    
    “你什么时候对同学们说?”    
    “不,就你一个人每周写两篇。”她说。    
    “我还能把作文写好吗?”    
    “能。”她说,“你过来一下。”    
    我便跟着她走向北边的窗口。那儿有两只大箱子摞在—起,都上着锁。她打开其中一只,揭开盖子,掀去—层布之后,我看到了满满一箱子书。    
    “你看书太少。”她说。    
    “借给我看?”    
    她点点头,“你只能在这儿看。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让任何人知遍这两箱子书。”    
    我点头答应。    
    她把箱子又锁上了,然后把钥匙放在我手上。那钥匙上拴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球坠子,很好看。    
    下自习的钟声敲响之后,我才离开她的房间。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又掉头看了一眼那夜的幕布。


第四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3)

    第二节    
    油麻地中学的人与艾雯之间总有那么点隔膜。    
    艾雯有洁癖,并且比以前的施乔纨更甚。施乔纨的洁癖,只是“洁”在她个人的卫生上,“洁身自好”,并且多少有点做作,总要露出有意让人知道她是个干净人的痕迹。而艾雯的洁癖却是宽广的。她不容与她接触的人肮脏,并且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她做我们班主任的第二周,在—个男生被叫到黑板前默写生词而把装满污垢的指甲暴露在她眼前时,她宣布停止上课,并回宿舍取来指甲剪和两把普通剪子,又让那些只有剪刀的同学都将剪刀拿出来。    
    “这节课,剪指甲。”她说,“那是手啊!”    
    我们—下子发现了,我们的手原来是很脏的,自尊心就微微受到了一点伤害。艾雯也不考虑到我们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她采用这样一种生硬的形式,让大家感到很难堪。—个女生把手藏到背后哭了起来。    
    艾雯没有软弱,重复说:“这节课,剪指甲。”    
    教室里就只好响起—片剪指甲的声音来。下课后,那个哭鼻子的女生愤怒地推开后窗,朝艾雯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轻声骂道:“丑八怪!”    
    油麻地中学的老师吃饭,总是自带餐具,吃完了,洗净后,就放在—个有许多格子的柜里。那天,艾雯进城去了,初中部的语文老师王文清来了—个亲戚,中午吃饭时,王文清就拿了艾雯的餐具。他还怕艾雯嫌他的亲戚脏,将自己的餐具给他的亲戚,他用了艾雯的那—套。艾雯再吃饭时,发觉她的餐具被人动用过了,就不再吃饭,直接走到镇上去,重新买了一套餐具,把原先的那一套放到了—边。王文清—边看着,脸红—阵白一阵的。    
    她是个女人,可又是那么讨厌女人的话题。油麻地中学女老师不少,凑到一块时,自然要说一些女人们喜欢说的话,一个说镇上的合作社来便宜布了,扯一块套裁成两条裤子,是很合算的;—个说她的那个当干部的丈夫出去开了几天会,一回来就像后面有人杀来了似地将她往床上推;另—个说男人们都是这种东西……说得很尽兴,很满足,像吃了—顿好酒席。每逢这时,艾雯就远远地走开去。有一回晚上办公时(油麻地中学有老师晚上集体办公的制度),—个年轻的女老师对—个年纪稍大的女老师说,她的“例假”该来了可没有来。那年纪大的女老师立即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莫不是有了?”正说着,又过来了两个女老师,就—起探讨起这个“例假”问题来。后来越说声音越大,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直到明确地问“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艾雯将手中的红蘸水笔“啪”地摔在了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愣住了。过了—会儿,那个年轻的女老师转着脑袋问大家:“她是个女人吗?”那个王文清立即坫到了女人们的一边,“丑必怪!”女老师们没有听清楚,跟着说:“真是个丑八怪!”王文清纠正道:“不是丑八怪,是丑—必—怪。”坐在远处角落的—个男老师直点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丑——必怪。”王文清往椅背上—仰,然后用双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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