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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比烟花寂寞-第6章

小说: 他比烟花寂寞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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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中我把牛奶与糖递给寿林。

他凝视我,我很诧异,也看看他。这人有着扁扁的面孔,短厚阔宽,像婴儿般,一双眼睛又有点倒,非常可爱。

看着看着我笑起来,不知这是不是爱情。我拧拧他面孔。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花前月下,我也忽然会感动,说声“我们结婚吧”,冲冲喜。

那时在纽约读书,看场电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穷学生,有一个男生带我看首轮欧陆片,中场休息,他向糖果女郎买覆盘子冰淇淋给我吃。我觉得他对我太好,照顾得我无微不至,故此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事后当然不作数。说过的话句句要负责,那还得了,一切应允都得履行,那还不成了神仙世界。寿林这一句求婚,不过是想表示那一刻他觉得幸福满足,稍后心情不一样,他就会忘记这件事。我眯起眼睛向他笑笑,去厨房捧出香肠煎蛋。编姐吃完便赶回报馆去做事。我到报馆资料室去翻旧杂志及报纸。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姚晶年轻时的照片。非常的清秀可爱,脸上一股怯怯之意,穿一件当时流行的黑白格子直身迷你裙,气质不见特别,反而最近才透露出韵味来。有些女人可以美到三四十岁,如姚晶。一些小时了了,叽叽喳喳像小鸟般的女郎,老大便成为酱菜,仍穿短裙羊毛袜工人裤,可怕。看着画报,我心中闪过两句曲词:coc1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coc2

我自旧资料中知道姚晶会弹钢琴,喜欢猫,爱看海。

那时候的宣传真丢脸,没有一句真话。

我并没有在姚家看到钢琴与猫,她的家亦看不到海。

我觉得她喜欢白而香的花朵、静寂、许多的私人时间,以及她的家庭。

我见到的姚晶与那时候的姚晶已有太大的距离。

翻尽所有的资料,也找不到她自一岁到十多岁做过些什么。所有的报道都说她艳若春花,驯若绵羊。

大家都疏忽了。越熟的事越容易忽略过去。我就不知道编辑梁女士在哪一家中学毕业。一半是没想到要问,另一半是因为随时可以问,所以一懒就不知就里。

有一篇访问这样写:姚晶毕业后,做了一年写字楼工作,觉得不适合,故此投考训练班……

老生常谈。

我合上那些画报,那时候写明星最容易,好比往墙上刷白粉,墙的表面越光滑美丽,宣传便劳苦功高。

现在做娱乐版要努力刮掉墙上的批判,看看它底色如何。试想想那堵墙会不会那么顺利坐着不动随记者来虐待?难就是难在这里。

在这堆旧报刊中我永远不会找到我要的东西。

不过看到姚晶一年比一年成长,倒是乐事,十多年之后,她完全成熟,打扮化妆仪态性格上都呈现无限优雅风华,即使活到五十岁,她仍然是一个吸引目光的女人。

编姐来瞧我,给我一杯热咖啡。

“成绩如何?”

我摇摇头。

“不错,姚晶过的生活比较神秘,譬如说,没有人拍得到她家中的照片。”

“家中给人家拍照片,咦——”

“这有什么稀奇呢?”编姐问。

“家是住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被人拍了照在杂志上登?赶明儿沐浴睡觉给不给人拍照?”

编姐瞪我一眼,“难怪你同姚晶谈得来,敢情你们两人一般想法。”

我觉得姚晶有卡拉斯。

“外国明星也给杂志拍照的。”编姐说。

“跟你说了也是白说。规模不一样嘛,你今日如买下一座堡垒作为住屋,我也就原谅你叫人来拍照。”

“势利。”

“只有我势利吗,三房两厅洗衣机电冰箱有什么好拍?最多是镀金水龙头,好了吧?”

“像你这种人简直有病,什么事都要批评一番。”

我仍然不知道姚晶在参加训练班之前做过些什么。

编姐一拍手,“我知道,去访问朱伯伯。”

“朱伯伯是什么人?”

“训练班的创办人,这本艺林画报的编辑,是老前辈。”

“还活着?”

“听听这张乌鸦嘴。”

“那还等什么?去找他哇。”

“慢着,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编姐说,“贫在闹市乏人问,我得打听打听。”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岁,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远郊,开车要两小时,但抵达时却觉得值得,郊外风景与空气俱佳。

他很瘦,与一只玳瑁猫作伴。

晚年虽乏旧友问津,但看得出他薄有节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将房搓牌,且有老女佣送茶递水。

我们自我介绍后,他老人家点点头,“呵,你就是那个女孩。”

我很感动,二十多岁,还被人称为“女孩”,罕有的奉承。

“是哪个女孩?”

老先生递上报纸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娱乐版上图文并茂,说明我是姚晶财产的承继人。

效率也太高了。

老先生问:“找我有什么事?来,吃些杏脯陈皮梅。”

当然姚晶没有必要把钱财留给恩师,老先生生活很舒适,而且已近八十岁了。

他一脸的老人斑,看上去每一个斑点像代表一件特殊的经历。

“你和姚晶熟吗?”编姐问。

“怎么不熟。”

见过姚晶那么多亲友,数他最亲切,最容易说话。

当然,他是我们的老行尊。

“朱伯伯,说给我们听。”

“姚品进我训练班的时候,有十八岁了。”

“不是十六吗?”

老先生算一算,“她今年应是三十六,我初见她时,正是十八岁。”

我们仔细聆听。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双眼睛水灵灵,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越是听话聪明。”

“怎么样的家庭?”我追问。

“人也已经过身,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我与编姐对视,暂不出声。

他不会不说,一则年纪那么大了,说话何须顾忌,二则他寂寞。

寂寞的人都爱说话,而且必然有秘密出口,如果不拿秘闻出来,有谁会耐心听他的?我很了解。

他会说的,给他一点时间。

我与编姐含着又甜又酸的杏脯,喝着茉莉香花茶,很欣赏这一点点的闲情。

老人家很会享受,年纪大了,最好身边有几个钱,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侍候子孙面色,寂寞倒是其次,最要紧是生活不吃苦。

过了很久很久,朱老不着急,我与编姐当然不催他。

终于他叹口气,开口说:“你们女孩子啊,嫁人的时候,眼乌珠要睁得大一点。”

我一震,这分明是说姚晶。

我假装没听懂,我说出我的哲理:“有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该嫁的时候,只好找一个来嫁,嫁错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话!难道没人要了吗?”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寂寞呀。”

朱老伯使劲摇着头:“在父母怀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编姐与我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语气似五十年代的国语片对白,什么女儿心,快乐天使,苦儿流浪记,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边,顿时有了荫蔽,一切不用担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编姐忍不住说:“朱先生,即使在以前,电影界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那么好的人。”

这话说到朱老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说,“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掩着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电视机转过来,咳嗽一声,这时候才开始把我们当作说话的对象。

他说:“人好没有用,女孩子都喜欢坏男人。”

我很讶异,没想到朱老会对我们说这种话。

“三十年代我已经加人电影圈,有一个时期在上海与赵飞合住一间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对女人好,赵飞对女人坏。我对她们呵护备至,赵飞天天同她们吵架,把她们的旗袍高跟鞋统统往楼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们还是爱他。”朱老伯露出明显的悻悻然。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赵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友,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们要好好小心。”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下去:“我父亲就没侍候过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来。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过房女儿。”

我又问编姐:“那是什么?谊女?”

编姐点点头。

“几时的事?”

“那年她十八岁。”

“我们知道她有两个不同父亲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亲先嫁一个小生意人,后来再嫁姚晶的父亲。”

“她父亲干什么?”

“没有人关心。”还是不肯说。

“姚晶在内地做些什么?”

“念书。”

编姐意外地说:“不可能!她的英语说得那么好。”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话说得多好,上海话亦琅琅上口。”

“为什么要学桂林话上海话?”我问。

“你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还有,当时电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帮,讲广东话,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质,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朱老伯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个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我们三个人都静下来。

“姚晶还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她没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冲口而出,“朱伯伯,你这么爱她这么了解她,她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朱老伯长长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以为是现在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开房间睡觉也可以说出来。”

也不必像姚晶这般活受罪。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息着。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早应说出来,思量解决的办法。顶多离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现在的标准,没有离过婚的女人简直不算生活过。

也许姚晶是落后了,价值观及道德观皆比人过气二十年。

我说:“张煦是爱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吗?”

“何以见得不是?”

“嘴里说说就有用?过年过节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护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为重,全心全力照顾她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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