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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倾城 1024-第11章

小说: 倾城 1024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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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翻储藏室,见童年时玻璃动物玩具满满一群安然无恙,省视自己已过中年,而手脚 俱全,不亦乐乎!
归国定居,得宿舍一间,不置冰箱,不备电视,不装音响,不申请电话。早晨起床,打 开水笼头,发觉清水涌流,深夜回室,又见灯火满室,欣喜感激,但觉富甲天下,日热如 此,不亦乐乎!
天下本无事
很久以前看过一则漫画。画中的小男孩查理布朗突然想要逃学一天,于是早晨该起床的 时候,推说头痛,死赖着不肯穿衣服。“如果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会有什么影响呢?” 查理想了又想。
他的答案是:“没有什么影响。”
那天查理果然没有去学校,留在家里装病。
第二天,查理有些心虚的上学去了,脸色怪羞愧的。
那一天,太阳同样的升起,老师没有消失,课桌仍然在同样的地方,学校小朋友的姓名 也没有改变,甚而没有人注意到,原来查理赖了一天的学。
查理看见这个景象,心中大乐。
这个漫画,看了之后印象很深,多年来一直不能忘怀。
从今年的旧历年开始,流行性感冒便跟上了自己,日日夜夜咳得如同一枝机关枪也似 的。
放寒假开始咳的,咳到开学,咳到三八妇女节,想来五一劳动节也是要这么度过了,没 有好转的任何迹象。雨季不再来。雨季又来了。
许多外县市的座谈会,往往是去年就给订下的,学校的课,一请假就得耽误两百个莘莘 学子,皇冠的稿件每个月要缴,还有多少场必须应付的事情和那一大堆一大堆来信要拆要 回。就算是没事躺着吧,电话是接还是不接?接了这一个下一个是不是就能饶了人?
除非是半死了,不肯请假的,撑着讲课总比不去的好。讲完课回到台北父母家里,几乎 只有扑倒在床上的气力。身体要求的东西,如同喊救命似的在向自己的意志力哀求:“请给 我休息,请给我休息,行行行行行… 。”
座谈会,事实上谈不出任何一种人生,可是好似台湾的人都极爱举办座谈会。台下面的 人,请坐,台上的人,开讲。我总是被分到台上的那一个,不很公平。
“可是我不能来了,因为在生病… ”
“可是你不是前天才去了台中?”
“现在真的病了,是真的,对不起… ”
“你不是也在教课吗?”
“就是因为在教课,才分不出气力来讲演了,对不起#####实在是撑不住了… ”
“三毛,你要重承诺,你不来,我们不能向听众交代。”“我妈妈来代讲行不行?她愿 意代我来。”
“这个… 三毛,我们很为难,这事是你去年就答应的,现在… 怎么换了陈伯母呢? 还是答应来,好不好?你自己来,求求你!”
“昨天晚上还在医院打点滴… ”
“现在你没有在医院,你出来了吧?你在家里跟我们讲电话呀!明天坐长途车来,撑一 撑,我们陪你撑,给你鼓励,来,打起精神来,讲完就回台北休息了,好不好!”“好,明 天见,谢谢您的爱护——是,准时来,再见了,对,明天见,谢谢!”
讲完电话,眼前一群金苍蝇飞来飞去,摸摸房门的框,知道睡房在了,扑倒床上去一阵 狂咳,然后闭上眼睛。承诺的事还是去的好,不然主办讲演的单位要急得住院。能睡的时候 快快睡,这星期除了三班的课,另外四场讲演、三个访问、两百封来信、两次吃饭,都不能 推,因为都是以前的承诺。
梦里面,五马分尸,累得叫不出来,肢体零散了还听见自己的咳声。
“你要不要命?你去!哪哪哪拿命去拚承诺,值不值得?”“到时候,撑起来,可以忍 到一声也不咳,讲完了也不咳,回来才倒下的,别人看不到这个样子的——。”“已经第七 十四场了,送命要送在第几场?”
“不要讲啦——烦不烦的,你——”
“我问你要不要命?”这是爸爸的吼声,吼得变调,成了哽咽。
“不要,不乙乙乙乙——什么都要,就是命乙乙——”做女儿的赖在床上大哭起来,哭 成了狂喘,一气拿枕头将自己压住,不乙看爸爸的脸。
那边,电话又响了,台湾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忘记人的学校?妈妈又在那边向人对不起# 好似我们的日子,就是在对不起人里一日一日度过。
因为妇女节可以自动放假一日,陈老师的课,停了,不是因为妇女不妇女,是为了虚脱 似的那个累。
女老师不上课,男学生怎么办?想起来心里内疚得很。觉得,如果更硬撑,还是能够讲 课的,坏在那日没有撑。开车再上山时,已是妇女节后了。
山仔后的樱花,云也似的开满了上山的路,那一片闹哄哄的花,看上去为什么有说不出 的寂寞?
看见樱花,总是恨它那片红,血也似的,叫人拿它乙知怎么办才好。又禁不起风雨,雨 一打,它们就狂落。邋邋遢遢的,不像个样子。
春天,就是那么来了。
春天不是读书天,堂上的几个大孩子,咳得流出了眼泪,还不肯请假,看了真是心疼。
“请病假好不好,不乙来了,身体要紧?”做老师的,轻声问一个女问学,那个孩子蒙 住嘴闷咳,头摇得博浪鼓似的。“你知道,老师有时候也写坏稿子,也讲过有气无力的课, 这算不了什么。人生的面相很多,计较和得失不在这几日的硬撑上。做学生的,如果请三五 天假,也不会留级也不会跳级的,好不好?”
不肯的,做老师的责任心重,做学生的更乙肯请假,这么一来,一堂又一堂课也就过下 来了。
就在这一天,今天,做老师的下课时,回掉了五个外校邀请的讲演,斩钉截铁的说不再 公开说话,忍心看见那一张张失望的脸在华冈的风雨里消失。老师没有反悔了去追人家,脸 上笑笑的,笑着笑着,突然又咳了一声。她不去追什么人,虽然心里有那么一丝东西,轻轻 的抽痛了一下,可是是割舍了。
讲到整整一百场,大概是六月底,可以永远停了,只要不再去看那一张张脸。
对于剧病还来上课的学生们,老师讲了查理布朗的那个漫画给他们听。当然,也是讲给 自己听的。
“如果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会有怎么样的影响呢?”“没有什么影响。太阳明天一 样会升起#老师没有消失,课桌仍然在同样的地方,学校小朋友的姓名也没有改变,甚而# 没有人会注意到,原来你赖了一天的学。”
那么偶尔写了一两篇坏稿子,对整个的人生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是聪明人,就不写啦,养好精神卷土重来嘛!真笨!”是哪个读者在大喊?
写不写可由不得我,请你去问皇冠的刘淑华。
淑华被冤了一个枉,急得眼泪也要滴下来了,哇哇大叫:“你去问平先生,我可没有迫 坏稿!”
平先生,一口赖掉,说:“我还是去年圣诞节见的三毛呢,关我什么事?”
问来问去,找上了阿宝。陈朝宝更是一头雾水:“奇怪。三毛难道不知道,查理布朗不 是我画的,去问何瑞元不好?”老何说:“真是莫—名—其—妙,三毛见的山不是这 个山,我跟那个画查理的家伙又扯得上什么关系,不晓事的—”
好,只有去找查理布朗了,他慢吞吞的说:“对呀!是我说的;偶尔逃学一天,对整个 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我可没说一个字三毛的稿子呀!”
39倾城
还给谁
一九七一年的夏天,我在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
不知是抵美的第几个长日了,我由一个应征事情的地方走回住处,那时候身上只剩下一 点点生活费,居留是大问题,找事没有着落,前途的茫然将步子压得很慢,穿过校园时,头 是低着的。
远远的草坪边半躺着一个金发的青年,好似十分注意的在凝望着我,他看着我,我也知 道,没有抬头,他站起来了,仍在看我,他又蹲下去在草坪上拿了一样什么东西,于是这个 人向我走上来。
步子跨得那么大,轻轻的吹着他的口哨,不成腔调又愉快的曲子。
不认识走过来的人,没有停步。
一片影子挡住了去路,那个吹着口哨的青年,把右手举得高高的,手上捏着一枝碧绿的 青草,正向我微笑。
“来!给你—”他将小草当一样珍宝似的递上来。
我接住了,讶然的望着他,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微笑,就这个样子,嗯!快乐 些… ”他轻轻的说。
说完拍拍我的面颊,将我的头发很亲爱的弄弄乱,眼神送过来一丝温柔的鼓励,又对我 笑了笑。
然后,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悠悠闲闲的走了。
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小草,保留了许多年,才找不到了。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有法子知道,他的脸在回忆中 也模糊了,可是直到现在,没有法子忘记他。
很多年过去了,常常觉得欠了这位陌生人一笔债,一笔可以归还的债:将信心和快乐传 递给另外一些人类。将这份感激的心,化做一声道谢,一句轻微的赞美,一个笑容,一种鼓 励的眼神… 送给似曾相识的面容,那些在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人。
我喜爱生命,十分热爱它,只要生活中一些小事使我愉快,活下去的信念就更加热切, 虽然是平凡的日子,活着仍然是美妙的。这份能力,来自那枝小草的延伸,将这份债,不停 的还下去,就是生存的快乐了。
轨外的时间
其实,有一年,不久以前的一年,我也常常出去。
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旅行,我说的出去,是在梦与醒的夹缝里去了一些地方,去会一些 埋在心里的人。你看过一本叫做《时与光》的书吗?徐讦先生的作品。你没有看过?那么你 看过他另一个短篇了?想来你可能看过,他写的那一篇叫做《轨外的时间》。
三毛你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走走,穿过一层透明的膜,从床上起来—出去—就出去了。
费力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拔河。我没有跟永恒拔河,绳子的那一端拉著的,不是血肉 的双手。你放松,不能刻意,甚而不要告诉自己放松,就如风吹过林梢,水流过浅溪,也就 如你进入舒适的一场睡眠那么的自然和放心,然后,你走了。你怎么走?
我轻轻松松的走,轻到自己走了才知道。
你的拖鞋还在床边,你忘了讲穿鞋子那一段。
对,我也没有讲穿衣,洗脸,拿皮包。我也没有讲墙、讲窗和那一扇扇在夜里深锁着的 门。我没有忘,只是出去时这些都不重要了,包括睡在床上的那个躯体。
可是,我走了,又回来,坐在这里,喝茶,写字,照镜子。
你也照镜子对不对?
那片冰冷镜中的反影使你安心,你会想—你在,因为看见了自己,是不是?
三毛,你到底要讲什么?
我不说了,让姑妹来跟你说。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少出门。我是一个家庭主妇,丈夫早逝之后,我的一生便托付给 了子女。年轻的时候,孩子小,我中年的时候,孩子们各自婚嫁,我高年,孩子们没有抛弃 我,一同住在台北,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和琐事里,我的一生便这样交了出去。我的天地 是家,没有常常出口的习惯,当我终于有一些闲暇可以出外走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脚步 已经蹒跚,体力也不能支持,出门使我疲倦,也就不去了。
那一天,我为什么进了国泰医院?是家人送我去的。我并不喜欢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里,只因为全身疼痛难当,他们就哄着我去住院了,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
其实,我的脑筋仍是很清楚的,八十年前做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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