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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刘瑜]余欢-第11章

小说: [刘瑜]余欢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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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对于小蕾是一个莫大的鼓舞。她消化着那个微笑,一刹那,刚才她在路上想象的那些故事全都涌现出来。琼瑶版的、金庸版的、好莱坞版的、欧洲艺术片版的、韩剧版的、日剧版的……所有男女邂逅的版本都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差点挤破了小蕾脑门的门框。
     我刚才笑的幅度还可以吧?我的头发没有乱吧?我的胸罩带没有耷拉下来吧?他会不会注意到我的胸很小?我有没有脸红?如果他过来跟我说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应不应该去跟他说话?我应该找什么样的借口跟他说话?我去跟他说话他会不会吓一跳?……
     小蕾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对面这个男人看了她一眼,对她笑了一下,这在小蕾那里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大地震。她的脑子全乱了。她好像一个动物被火灾包围了,完全不知所措了。
     她咕咚喝了一口水,然后走到他面前,说:“Could you please watch my puter for me? I'm going to the bathroom。”
     她没让自己多想。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她禁止自己多想。她没法多想。她的问题就是:她要么想得太多,要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一把刻度有问题的尺子,永远也测不出一个情景的深浅。所以凡是涉及思考的东西,她就贴一个条子:“建筑重地,闲人免进。”
     “Could you please watch my puter for me? I'm going to the bathroom。”
     她听见自己说,吓了一大跳。
     帅哥非常温和地一笑,说:“Sure。 No problem。”
     走在去卫生间的路上,她觉得玫瑰像爆竹一样,在眼前劈劈啪啪开放。我刚才笑了吗?我刚才说的英语清楚吗?他真的很帅啊,简直和Adam难分高下。他会不会一下子看穿我的心思?哎,一下子被人看穿了,会不会太丢人?看穿了也好,这样我就给他的行动铺平了道路。而且,刚才他说Sure的时候,还扬了一下眉毛——扬一下眉毛!多么暧昧!我呆会儿回来的时候是不是要顺便跟他聊?……
     小蕾坐在厕所里,当然没有什么可拉,因为她十分钟前刚来过。但是她坐在那里酝酿。她觉得自己需要把所有的脑细胞召集到一起,开一个扩大常委会。她刚地震过的大脑现在一片废墟,而她在努力挣扎着从废墟爬出来。太快了,“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了。现在,她需要救护车、警察、起重机、消防队来处理“这一切”,这由一个温和的微笑和一条扬起的眉毛构成的“一切”。她有点晕眩。她需要稳住。
     这样吧,我呆会儿说“谢谢”,然后顺便说:“Nice puter; which brand?”这并没有什么过分吧?不过是一句闲聊。小蕾想。
     她扯平整了自己的连衣裙,非常妖娆地走出卫生间。
     她往他身边走去,神情肃穆,心跳加速,好像身上带了个手榴弹,要去执行任务。
     “Thank you。”她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Nice puter”就卡在她嗓子眼里,马上就要跃出。
     “You're wele。”他没有抬头,还在劈劈啪啪地敲东西。
     甚至没有抬一下头。
     甚至没有抬一下头?
     小蕾的心,自由落体地摔了下去。
     她觉得她和他刚才的微笑好像有一个契约,而现在,他甚至没有抬一下头,他甚至没有抬一下头!仿佛是把一张签好的契约撕得粉碎,摔到了她的脸上。
     她怔怔地往回走,也就是在这时,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跑到这个帅哥面前,大呼小叫着:“Honey; I'm so sorry I'm late。 I was rushing out; and then I couldn't find my wallet……”
     那个女人经过小蕾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回头说了一句:“Sorry。”
     小蕾回头说了一声:“No problem。”
     郭小蕾啊郭小蕾,小蕾冷冷地想。她扯了扯自己被撞皱的衬衣,妖娆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22 Adam床上的两个陌生人(1)

     同一天晚上,Adam,也就是郭小蕾七月底、八月初想象中的情人、身高一米八五、身上每一块肌肉争奇斗艳、在过去一年中和14个女人上过床、但是从来没有爱上过其中任何人、暑假在一个投资银行实习、前途一片光明的商学院优秀青年Adam,走在回家的路上,吹着口哨哼着小曲,遇见了一个亚洲女孩。
     “Hi!Adam!”这个女孩看起来很惊喜,热情洋溢地打了一个招呼。
     我认识她吗?她是谁?Adam心里一片茫然。
     “Oh; Hi!”Adam礼貌地回应。Adam是一个善良的人,不好意思让她看出来自己已经记不住她了,于是他装出也很认识她、很兴奋的样子。
     我们可能在某个Party上见过,而我又正好喝醉了,所以不记得了。或者,我们一起选过一门课,在这个课上搭过讪。他想。
     “So; what are you up to? I haven't seen you for a while!”这个女孩热情地说。
     “Ah。。。yeah; I'm doing my intern。 How about you? What are you up to?”Adam 抓住一个机会,刺探一下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Study! I have an inplete; so I have to work in the summer for that。 But I cannot focus because there are so many distractions in the summer。“这个女孩说。
     “Yeah; true。 Summer is for hanging out; not for studying。。。”还是没有刺探出来,Adam也不介意。管她是谁呢。
     “Did you go anywhere for vocation?”
     “No; and you?”
     “Me; neither。”
     两个人站在那里,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Adam根本不记得她,所以不知道从哪说起才好。而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有点窘迫,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So。。。good luck with the rest of the summer。”Adam尴尬地笑了一下,作出要告别的姿态。
     “You; too。”这个女孩也抬起脚,往前走。
     于是两个人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
     八月底的傍晚,天气多么好。夕阳西下,晚风习习。
     “So。。。did you have dinner?”突然,Adam听见那个刚走过去的亚洲女生从后面这样问。
     他转过身,回头看去,看见这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亚洲女孩站在八月底的薄暮里,头发整整齐齐,脸上笑容盈盈,像个卡通里的日本女生。
     四个小时后,Adam和这个女孩在他床上做爱。
     Adam有点走神。借着傍晚的阳光、餐馆里柔和的烛光、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以及这个女孩眼睛里恐惧而喜悦的光,他还是没有看出来,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她刚才好像提到了“上次我们去漂流的时候”,但是上次漂流有二十多个人,而且他当时忙着和一个叫Monica的欧洲姑娘眉来眼去,对她,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很痛,很紧张,完全没有做爱的技巧。这让Adam有种犯罪感。他那么麻木,她那么痛,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一个电钻子在敲打一颗神经丰富的牙。于是,他尽可能地温柔、小心,抱紧她。伴着床吱吱呀呀的响动,不断地问她:“Are you ok?”
     “Yeah; I'm ok。”女孩微笑着说。
     她咬紧牙关,指甲掐进他的肌肤里。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了,背上汗津津的。小小的身体挣扎着,像落入渔网的一条鱼。
     更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疼痛,那个柔和的微笑,还忠实地守在她脸上。事实上,那个微笑就种在她脸上,成了她脸上的第六个器官。
     她不呻吟、不喊叫,就那样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天花板,任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波涛汹涌的床上沉下去。
     Adam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突然觉得这场做爱特别假,如同两块橡皮在摩擦。或者,他是一块橡皮,而她是一个人——这就使他的空虚升级为愧疚。她那样微笑着,让他感到愧疚。她为什么要那样微笑呢?她需要什么?她是谁?他愧疚地想。但是,无论她需要什么,他都不能给予。他胸腔里是那样辽阔的空白,他真的没有什么可给予。对于女人,他的存在甚至是多余的,只是一截坚硬的棍子而已——是的,他还有微笑,甜蜜的微笑,肌肉,发达的肌肉,头脑,机智的头脑,但是,这些都只是这根棍子的包装而已。同一张床上,上个礼拜是Linda,上上个礼拜,Julie,上个月,Emily。还有更多的女人,但是他记不清了。他怎么能记得清呢?她们那么五彩缤纷,但归根结底都一样,就是一些洞穴而已。他不愿这样想,因为这不是他的立场,事实上他反对这样的立场,但他就是被抛入了这种状态,这成了他的自然。他觉得女人就像蝗虫一样从他的生活中冒出来,而他,则是一片塑料的稻田,怎么也不可能受到伤害。

◎22 Adam床上的两个陌生人(2)

     塑料的稻田在风中摇摆,床吱吱呀呀晃得更响了。
     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健康向上。工作日的时候去华尔街实习,周末的时候号召朋友们去野外郊游,16岁的时候交第一个女朋友,18岁的时候上常青藤大学,22岁的时候就去了摩根斯坦利。他吃健康食品,读纽约时报,大脑和身上的肌肉一样发达。进出门的时候跟楼下的黑人门卫说“你好”,听音乐会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停止鼓掌的人。他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直视别人的眼睛,课堂讨论冷场的时候,总是义不容辞顶上去。总而言之,too good to be true。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造物的恩宠,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一个设计错误,就是:他的心“阳痿”了,看到女人,没有动静。
     从15岁第一次恋爱开始,这些年来,他生命中的女人们,就像一本越翻越快的书,越来越面目不清。他和她们从认识到上床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平均从半年变成三个月,从三个月变成一个月,从一个月变成一个星期,从一个星期变成一个晚上。而故事,往往是到上床以后就戛然而止。
     他常常想:爱情,到底是一个宿命,还是一个决定?他的结论是,只能是一个决定,因为他的宿命,就是在一个女人的游乐场里,打瞌睡而已。
     他渐渐开始混淆做爱和恋爱的区别,事实上,它们变得没有区别。他猛烈地做爱,勤奋地做爱,兢兢业业地做爱,简直成了一个做爱劳模。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病人,而做爱好像是一种药物。现在,他形成了对这种药物的依赖,对这个药物越依赖,就病得越严重,于是就越依赖。现在,对他来说,如果爱情和性之间还有什么关系的话,二者的关系就是成反比。
     这些女人。这些像蝗虫一样冒出来,在塑料稻田里不啃白不啃、啃了也是白啃的女人们。
     他想赶紧结束,于是加快了速度。波涛汹涌的床更加波涛汹涌了。
     这个女孩躺在那里,大汗淋漓。她感到很痛,但是这痛显得很遥远。很遥远的还有眼前这个场景,这个在她身上上下浮动的男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这个呆了四年依然很陌生的城市。这个活了25年依然很隔阂的生命。恐惧、疼痛、喜悦像一架大机器,绞动着郭小蕾,但怎么也绞不掉她脸上那个艳若桃花的笑容,艳若桃花的笑容里,泪水却汹涌澎湃地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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