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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沈从文正传-第30章

小说: 沈从文正传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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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3年12月,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艺会讲里,发表了题为《娜拉走后怎样》的讲演。在这次著名演讲里,他说:“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②

  鲁迅所说的危机,其时正降临到沈从文身上。

  在沈从文寻求知识、实现理想的路上,远不只是“入学无门、旁听有份”那样简单轻松,他付出的是比这沉重得多的代价。他是为着生命的独立,争取自己支配自己的权利而来北京的。可是,他的双脚一跨入北京,就立即面临经济来源断绝的巨大威胁。还在他来北京的路上,车过武汉时,从保靖军需处支取的27块钱就已花光。亏得在车上遇见一位陆军部的小科长,攀谈中对方得知沈从文原为行伍中人,刚刚脱出军籍。大约是出于同类相怜,借给他10块钱作路费(当然是不作沈从文归还打算的)。当他和姐夫田真一第一次见面后,摸摸身边,只剩下七块六毛钱。他竟大着胆子在北京住下来了。也许,最初他还寄望于陈渠珍提供资助,这希望到后却成了泡影。或者陈渠珍原先的承诺不过口头说说而已,或者是沈从文离开保靖后不久,陈渠珍自己就陷入了政治、财政方面的困境。其时,沈从文的大舅正在北京香山,帮助熊希龄筹划香山慈幼院的建设,但也没有能力给沈从文提供长期援助。最初两年半,沈从文就是在这种经济来源完全断绝、无望无助情形中度过的。冬天零下十多度的严寒,无论是在酉西会馆,还是在银闸胡同公寓,住处都没有火炉。一身单衣、两条棉被,就是沈从文的全部过冬之物。吃饭更成问题,常常在有一顿无一顿情形中,支持着最初阶段的学习。

  从今天看来,这简直是一个令人无法想像的奇迹!在这种情形下,坚持十天半月虽然也不容易,尚不难想像。可是,这种日子前后竟持续了两年半!他是怎样坚持下来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1981年,当我在北京向沈从文问及这段往事时,就立即提出了疑问。他回答说:“第一是靠朋友的帮助。当时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相熟同学间,几乎过着一种原始共产主义生活,相互接济是常事。陈炜谟、赵其文、陈翔鹤对我很关心,我常和他们一起在沙滩附近小饭馆里同座共食;燕京大学也有熟人。董景天(即董秋斯)是我在那里最先认识的朋友。他是姐夫田真一中学时的同学,后来成为共产党员,解放后当过周恩来总理的外交秘书。由于他的介绍,我先后认识了张采真、司徒乔、刘庭蔚、顾千里、韦丛芜、于成泽、焦菊隐、刘潜初、樊海珊等人。当时,董景天是燕京大学学生会主席,按惯例兼任校长室秘书。我去燕大时,晚上就睡在他独住的小楼地板上。他曾当掉自己的西装,特地为我买了一双新鞋;在北京农业大学,因表弟黄村生关系,认识了30来个湖南同乡。表弟住处,两个房间共16个床位,只住八人,他们联合自办伙食。每人每月可得25元公费,农场自己栽种的蔬菜瓜果,收获时每人可分到一份。那里的大白菜种得极好,每人每年可得200斤。到手后,齐埋在宿舍前沙地里。千八百斤卷心菜,可供几个人三四个月消费。农场里的鸡蛋,凡属园艺系的学生,每月按人分配一定数额,可以市场一半价格购买。每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便成了他们的“不速之客”,在那里留宿三五天是常事。……八个朋友毕业后返乡,北伐高潮期间,其中六人作了县农会主席。随后“马日事变”一来,在国民党“清党”时一同牺牲了。燕京大学的朋友,除董景天,后来也陆续死于中国社会的各样变故里。

  “第二是靠当时的环境,照清廷规矩,举子入京会试,没有钱,可以赊帐。到民国初年,虽然科举制度已经废除,其遗风犹存。凡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穷学生,在公寓和小饭馆吃饭,照例可以欠帐。汉园公寓附近,有一个卖煤油的老人,为人善良,极富同情心。我们不仅可以向他赊煤油,还时常跑去对他说:“我们是学生,没有钱,能不能借给我们一点?”老人手头方便时,也总借我们一块两块。……到30年代,我从上海返回北京,到沙滩附近走走时,还看见我们当时常去的那个小饭馆的欠帐牌上,写着‘沈从文欠××元’。”我问他:“那您有没有去归还欠帐?”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当然没还。”

  “也许我生活里遇到的好人太多。在我走投无路时,总是得人相助。北河沿一个公寓,1924年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公寓的主人十分喜爱文学,知道不少文学知识,对弄文学的朋友有着十分古怪的同情。与他熟悉后,便拉你到他房间里去,看墙上挂着的许多著名中外文学家的照片或画像,如拜伦、高尔基、陶渊明、李长吉……,还能一一说出这些作家的根底,他总是想方设法和住在公寓弄文学的人接近。如果某报副刊上,登上某位房客的一首诗或一篇小说,他一发现,就赶紧拿了这份报纸,向公寓里各位生熟房客报告。

  “‘先生,你瞧,这是咱们院子里某号某先生作的。这是一首诗,写北河沿儿大树、白狗,写公寓中抽苗的茨菰、天空中带哨的白鸽、厨房中大师傅油腻腻的肥壮,七个韵脚,多美的诗!’

  “他从这种行为中得到快乐,似乎比一时得到房客一个月的租金还要多。每到某位房客应交房租饭钱时,他就走到那人房间去。虽不说话,对方已经明白他的来意。只要你同他说起古今中外文学家遭受厄运,而后又在危难中如何遇到一位贤主人的轶事,他就会从古来世界上的事情,联想到眼前的事,总不免叹一口气,不仅不再启齿要钱,反倒在吃晚饭时,特意将菜开得丰富一些,尽你把帐欠下去。他开公寓的本意,是要赚一点钱的。可是如此一来,到后终于折本倒闭了。”

  原先无法想像的奇迹成为似乎可以理解的现实了。然而,所有的日子并非全像上面所述那样充满中世纪的浪漫。沈从文仍然经常处于没有饭吃的境地。饿急了,他就扎紧裤腰带,到现在的儿童剧院对面——当时那里扎着布棚子,有各种吃食出售——看别人吃饭;或者带着极羡慕的眼光,看着一些北大教员乘坐私人黄包车从学校出来,而后渐渐远去。……他也曾想到过半工半读,跑到各个小工场去打听,或是写信寄到各处去询问,措辞极其谦卑,条件也极为低廉,结果却总是失望。

  深秋的北京,起了大风,尘沙遮天蔽日,昏黄的阳光在空中凄惨惨地闪烁,沈从文独自彳亍街头,又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漫无目的地沿街走着,冀望能遇上一个熟人,或是碰上一个意外机会,得到一顿饭吃。他穿过前门,走过东骡马市大街,来到天桥附近。然而,幸运之神这次特别吝啬,沈从文所冀望的全没有出现。这时,一支奇怪的队伍正从他身边走过。最前面的是一个军人模样的人物,手里摇摇晃晃举着一面小白旗,身后跟着七八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的同胞。

  沈从文紧走几步,傍近那个举白旗的人,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拿旗的人打量了一下沈从文,无所谓地笑笑,回答说:“跟我们走,有饭吃。”

  沈从文心里一动,也许可以试一试运气,临时混一顿饭吃,便跟到队伍后面。队伍在天桥杂耍棚附近转了几圈,便在一处停了下来。然后依次到一张桌子前画押按手印。快轮到沈从文时,他瞧见了放在桌子上供人画押的表格,一下子明白了就里,赶紧悄悄地离开了队伍,带着失望转回他的“窄而霉小斋”。

  一个月后,沈从文又出现在天桥附近,情形一如前次。同样的一支队伍又从沈从文身边走过。沈从文已经明白,那个举白旗的人物,是直系或奉系军队的招兵委员,跟在他身后的同胞正预备去卖身当兵。他当然清楚,自己正是为了寻求知识和理想,才脱离军籍的。现在怎能走回头路?可是,饥饿的压迫这时正产生了一股力量,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跟在队伍的后面。他晕晕糊糊地走着,心里起着悲愤,同时缠夹着理不清的混乱。……又快轮到他填志愿书、按手印领饭费了,沈从文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回音:“既然为信仰而来,千万别要把信仰失去!”他吃了一惊,将一双饿得昏花矇卑的眼睛,看定远处,镇一镇神,终于从混乱无主的情感里逃了出来,又一次转身离去。

  1924年冬,沈从文于百般无奈中,怀着一丝希望,写信向几位知名作家倾诉自己的处境。这时,郁达夫正受聘在北京大学担任统计学讲师,沈从文也想到了他。11月13日,在接到沈从文的来信后,郁达夫到公寓里来看望沈从文了。这一天,外面正纷纷扬扬下着大雪。郁达夫推开那间“窄而霉小斋”的房门,屋内没有火炉。沈从文身穿两件夹衣,用棉被裹着两腿,坐在桌前,正用冻得红肿的手提笔写作。听见门响,沈从文回过头来。一位年约30的年轻人,身体瘦削,面庞清癯,下巴略尖,正眯缝着双眼站在门边。“找谁?”

  “请问,沈从文先生住在哪儿?”

  “我就是。”

  “哎呀,你就是沈从文……你原来这样小。我是郁达夫,我看过你的文章。……好好写下去。”

  ……默默地听着沈从文倾诉自己来北京的打算和目前的处境,郁达夫感到脊梁一阵阵发冷。公寓大厨房里,正传来炒菜打锅边的声音。

  “你吃包饭?”郁达夫问。

  “不。”

  瞧瞧沈从文的神色,郁达夫一切都明白了。他站起身来,将脖子上一条淡灰色羊毛围巾摘下,掸去上面的雪花,披到沈从文身上。然后邀沈从文一道出去,在附近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饭。结帐时,共花去一元七毛多钱。郁达夫拿出五块钱会了帐,将找回的三块多钱全给了沈从文。一回到住处,沈从文禁不住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半个世纪以后,郁达夫的侄女郁风拜访沈从文时,两人谈及了这件往事。

  沈先生对我说这话时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但他笑得那么天真,那么激动,他说那情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后来他拿出五块钱,同我出去吃了饭,找回来的钱都留给我了。那时的五块钱啊!”①当时,郁达夫在大学任教,经济上也极窘涩。月薪名义上是117元,实际上只能拿到30多元,也正处于“袋中无钱,心头多恨”时期。大冬天身上穿一件用了多年的旧棉袍,不得不变着法子应付目前。沈从文的遭遇引发着他对社会黑暗的强烈不满。从沈从文住处回去的当天晚上,他便挥笔写下了那篇题为《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的著名文章。在文章里,他称赞了沈从文“坚忍不拔的雄心”,也诧异于沈从文的“简单愚直”。末了,还给沈从文献了摆脱目前困境的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到外面找事作;或者去革命,去制造炸弹。中策是想法弄几个旅费,返回湖南故土。下策又有两种办法,一是应募当兵;二是做贼去偷。最好先从熟人偷起,如沈从文有钱亲戚老H家(H即熊希龄)。如慑于H慈和笑里的尖刀,就先到自己这儿来试“破题儿”。①——这当然是郁达夫一时的愤慨之辞。他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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