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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沈从文正传-第12章

小说: 沈从文正传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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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①

  若是星期天,日子又凑巧,或一六,或二七,或三八,②正逢城郊墟场赶集,吃过早饭,沈岳焕或邀人,或被人邀,一行几个先下河洗一回澡,再走十里路过长宁哨去赶集,在墟场人堆里转着看热闹。他们一会儿出现在卖牛处,看买卖双方大声吼着、嚷着,在价钱上相互争执,当一方的诚意被对方有所怀疑时,便涨红着脸,指天指神赌咒发誓;一会儿钻到卖山货处,一面听人们谈论猎获猛兽时种种危险情形,一面用手触摸虎豹皮毛。想起这山中猛兽生前的威风,心头仍禁不住一懔;一会儿,他们又挤到赌场上,看那些乡下汉子下注时,期待混和着担心,如何支配到一只手微微颤抖……。在来回的路上,他们还要从造纸场边过,从造船的河滩上过,从碾坊、油坊边过。过造纸场时便看造纸,看工匠们如何用细篾帘子漏取纸浆;过造船处时便看修船、造船,太阳光正洒满河滩,河滩上正架起一只旧船的龙骨,工匠正忙着将粗麻头与桐油、石灰拌和成的浆料,嵌进船的缝隙里去。最经看的还是那些碾坊和油坊。碾坊、油坊必傍溪傍河而立。溪河上游距碾坊、油坊不远处,建一道小小拦河坝,将水引入渠道。渠水流到水碾处,从高处跌落时突然发力,冲击坎下装置的水车,转动的水车带动碾坊地下碾盘连轴,地面上的石碾便沿着圆形石槽运行。石碾将晒干的谷粒碾碎后,再用风车将谷壳扇去,然后用竹筛筛去细糠。水车转,碾石转,风车转,人转竹筛转,最后转出满罗筐的白米和满身糠灰的筛米妇人。若是油坊,除碾具外,还有榨油装置。开榨前,将桐子或油茶子沤热,剥出桐籽茶籽,晒干、烘干后倒入碾槽碾碎,再大灶大火蒸熟后取出,用稻草和铁箍团成直径尺余的圆饼,置木榨上夹紧。然后,打油人手执油锤,——锤杆是长有丈余、碗口粗细的柞木,锤头由铁铸成。锤杆居中系一根粗绳,悬挂在屋梁上,——一面歌呼,一面泡动中借势发力,撞击油榨上装有铁头的楔子。在大力挤压下,油液便成线状流入油槽。榨过油的枯饼,用来洗衣、沤肥、闹鱼,都是上好的材料。

  这些东西就够古怪。最迷人的还是榨油时的那种气氛。开榨后,全部工序便同时进行。一时间,水车咿咿呀呀地转动,扬起一阵又一阵雪白的水花;水碾轧轧地旋转,转过来,又转过去,看碾人不时敏捷地从石碾横轴上一跃而过,油锤撞击楔头,发出开山炮似的轰响,数里之外就能听见;蒸料时油坊内弥满白色蒸汽和醉人香气,人头便在白雾香气里浮动;遍身油腻的打油汉子,一边发力打锤,一边歌呼。那歌呼在静寂的山野里荡漾,既悠扬,又绵长。听到这声音,沈岳焕小小心里仿佛浸入了一丝凄凉。

  望着那些碾槽内正被碾碎的桐籽,沈岳焕常常想起幼时去黄罗寨乡下时见过的堆积如山的桐子。冬日的晴天,白霜渐渐化去,静寂的山野显得极为空疏、清朗。早饭过后,一群村妇围坐在桐子堆边,用小小钩刀剥取桐籽。剥出的桐籽摊晒在坪坝上。各家的孩子一会儿在桐籽上翻跟斗、摔跤,一会儿围在大人身边听他们摆“龙门阵”:张家老大上山砍柴,早饭少吃了点,到时又碰上落雨,又冷又饿,待他走进一个没人去过的岩洞里躲雨,猝然看见洞里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笼白蒙蒙的泡粑,还冒着热气。旁边地上有一路脚印,每个有一尺多长;乾州有个跛子,姓李,过八面山时,碰到一个人熊。脚不方便,逃不脱,两只手被人熊死死抓住。人熊对着他迷迷地笑,笑了好久。笑够了,张嘴就咬。亏得跛子脚不方便人聪明,先就有了算计,手拐子上套了两个竹筒,人熊抓着的是竹筒不是人手。等人熊笑迷了的时候,跛子将两手轻轻抽出,白捡了一条命;城里副爷家一个女子,人生得好秀气!没想到讲婆家高低不就,年纪都二十好几了。那天到乡下走亲戚,从天坑①边过,没成想被洞神看起了。那个洞神是白蟒成精,白衣白帽,长得好标致!副爷女子也被他迷住了,转回屋里就不吃不喝,气色反越来越好,天天喊着洞神就要来接亲了。接亲那天,副爷女子满脸红光,笑成一朵花,嘴里尽讲新姑爷骑高头白马,八抬大矫,好不威风!只可惜凡人看不到……。

  讲完这些,妇人们照例要拿那些三五岁的男孩子取乐:“老三,老三,快过来,伯娘问你,要不要讨个新姑娘?”“要。”

  “要那个?”

  这孩子准会指定一个平时给他印象最深的姑娘:“要四姐。”

  “你要四姐作什么?”

  “引我睡觉。”

  看到那个被称作四姐的大姑娘羞得脸红红的,品味着那孩子答话的底蕴。姑嫂姐妹便前俯后仰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些挂在山里人嘴边的故事,原是他们泛文化的一部分。虽然它们一代接一代地传递下来,却每次都说得有眉有眼,有名有姓,不由小孩子不信。那里面透着的神秘与新鲜,对沈岳焕具有无穷的魅力。就在这种既荒诞又现实的传闻里,孕育着沈岳焕所属南中国人的浪漫幻想情绪。

  当沈岳焕终于从眼前各种光色和想象的迷醉里走出来时,几个人都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乡下人赶场,最惬意的莫过于在摊子上吃狗肉。花点钱,买一碗“包谷烧”,要一碗狗肉,一面喝酒,一面用筷子挟狗肉蘸辣椒盐水往嘴里送。若遇上熟人,便两人对饮,吃得“哦荷”朝天,那滋味真够以后半个月的咀嚼。——这时节,若身上带有零钱,几个人虽不喝酒,照例要买一碗狗肉吃。假如凑巧谁也没带钱,几个人便在墟场各处转悠,看是不是碰得上亲戚熟人。运气好,碰上一位亲长,那亲长必要问:“过午了没有?”大家正巴不得有这一问,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求援,便相互望着羞怯地一笑。那亲长心里有数,也就笑笑地说:“这不成,不喝一杯还算赶场吗?”于是,几个人便被这亲长拖到狗肉摊上,切一斤两斤狗肉饱肚。

  吃过狗肉,各人身上立时长了许多精神,就又走到河边上,看河中来往的船只和竹筏、木筏。长宁哨位于苗区与苗汉杂居区的交界处,从这里沿河上行,到名叫鸟巢河的地方,便是纯苗区了。因此,长宁哨成了苗民与外部进行物资交易的集散地。河面上的小船和竹筏,有一部分是属于苗民的。苗民的船只造型特别雅致,篙桨十分精美,一眼就能分辨清楚。这河面。给沈岳焕开启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从中,可以窥见到一个根源古老的民族身影。

  请你想,一个用山上长藤扎缚成就的浮在水面上走动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种苗人,这类人的女的头上帕子多比斗还大,戴三副有饭碗口大的耳环,穿的衣服是一种野蚕茧织成的峒锦,裙子上面多安钉银泡(如普通战士盔甲),大的脚,踢拖着花鞋,或竟穿用稻草制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长竹篙撑动这筏时,这些公主郡主就锐声唱歌。君,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啊!人的年龄不同,观念亦随之而异,是的确,但这种又妩媚,又野蛮,别有风光的情形,我相信,直到我老了,遇着也能仍然具着童年的兴奋!望到这筏的走动,那简直是一种梦中的神迹!

  我们还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个苗酋长,对待少年体面一点的汉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的和气。他的威风同他的尊严,不像一般人来用到小孩子头上。只要活泼点,他会请你用他的自用烟管(不消说我们却用不着这个),还请你吃他田地里公主自种的大生红薯,和甘蔗,和梨,完全把你当客一般看待,顺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长,就可以同到这小酋长认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书先生的和气殷勤全为这类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别可怕了。①那时,沈家每年还有300石左右的田租收入。三个叔父两个姑母占有其中的两份,沈岳焕家占取一份。因此,沈岳焕便有机会跟长辈们到20里外的乡下去,督促佃户和临时雇佣的短工收谷。乡下有城里所没有的新鲜物事,沈岳焕也有了不同于城里的玩法。——去田里辨别各种禾苗、害虫;用鸡笼到水田里罩取鲫鱼、鲤鱼;向佃户讨斗鸡;剥桐树皮卷制哨子……。最有趣的是打猎。春天,到山中野雉交配繁殖季节,将驯养的雉媒带到山林间放出,勾引林间野雉。待野雉飞近,举起鸟枪便打。等候时那份期待,野雉飞近时那份急切,枪中鹄的时那份喜悦,永远不会使沈岳焕感到倦怠。秋末冬初,人们上山围猎黄麂、野猪、狐狸时,沈岳焕也跟着满山乱跑。有一次,佃户们将沈岳焕用绳子捆在一棵大树的高枝上,让他看被追赶的黄麂如何惊恐万状地从树下跑过。他还看见过一对狐狸被追得在一株大树根下乱转,后来这对狐狸的皮毛便成了叔父身上的马褂。这次猎狐所见种种,后来在他的小说里有过极精彩的描述:在这雪晴清绝山中,忽然腾起一片清新的号角声,一阵犬吠声。我明白,静寂的景物虽可从彩绘中见出生命,至于生命本身的动,那份象征生命律动与欢欣在寒气中发抖的角声,那派表示生命兴奋而狂热的犬吠声,以及在这个声音交错重叠综合中,带着醉心的惊恐,绝望的低嗥,紧迫的喘息,从微融残雪潮湿丛莽间奔突的狐狸和獾兔,对于忧患来临挣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识,可绝不是画家所能从事的工作!…………身后一株山桂树旁咝的一响,一团黄毛像一支箭射入树根窟窿里去了。大家猛不防吓了一惊,掉过头来齐声叫,“狐狸,狐狸!堵住,堵住!”

  不到一会儿,几只细腰尖耳狗都赶来了。有三只鼻贴地面向树根直扑,摇着尾巴向窟窿狂吠。……于是那支箭就在这刹那间,忽然又从树根射出,穿过我的脚前,直向积雪山涧窜去。几只狗随后追逐,共同将溪涧中积雪蹴起成一阵白雾。去不多久,一只狗逮住了那黄毛团时,其余几只狗跟踪扑上前去,狐狸和狗和雪便滚成一团。在激情中充满欢欣的愿望,正如同吕马童等当年在垓下争夺项羽死尸一样情形。三个猎人和我那四个同伴,看见这种情形,也欢呼着一齐跳下山涧,向狐狗一方连跌带滚跑去。……………………………………………这中间,已经加入了后来才有的、沈岳焕自己的生命意识和审美观照,然而,谁能说其中没有沉积着人之初对生命的感悟?他读这一本大书所见到的一切,尽管在当时只能是对事物的直观感印,却也聚集着他后来思索人生、表现人生的实感经验。

  这种不安于课堂,倾心于自然与人事的光色,几乎每个生长在这边陬之乡的学童,都能摊上一份。不肯好好念书,成天在外面野,虽使家长伤透脑筋,却也是意料中事。最使家里难堪的,是沈岳焕竟学会了掷骰子赌钱和说各种下流野话。掷骰子赌钱似乎与小时赌劈甘蔗培养的兴趣有关。沈家附近道台衙门前的大坪坝上,白天是菜市,晚上总摆有各种各样小吃摊子。一到天黑,每个摊子上便一齐亮起萤火似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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