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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刀尖-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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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在哪里?”

“你想见他?”

“是的。”

“算你幸运,掐着点冒出来了。”

原来罗叔叔已经安排二哥这天晚上离开上海。几个小时后,在江边的一个阴冷潮湿的涵洞里,我见到了比父亲还要老相的二哥——见到之初,我以为是父亲!他已在这个鬼地方躲藏三天了,一直在等机会离开,今天晚上恰好有一艘船要给鬼子去嘉兴运粮食,船老大是个地下党,姓赵,与罗叔叔一起参加过北伐战争,是老乡兼老战友,交情笃深。他妻子姓郭,是个大胖子,比赵叔叔要大半个人。后来赵叔叔和郭阿姨都跟高宽去了南京,郭阿姨代号老P,就是香春馆里的那个老板娘。赵叔叔代号老G,一直跟着我和高宽,名义上是我的管家,实际上是我们电台报务员,同时又兼管高宽的安全工作,高宽外出时一般都带着他。别看赵叔叔个子小,力气可大呢,扛着两百斤一袋的大米上船,如履平地,面不改色,大概是经常撑船锻炼出来的。

从见到我开始,不管我问什么、说什么,二哥一直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他不但老了,还傻了。悲痛让他变成了废物,变成了哑巴,变成了一个痴呆人。我以前从没有见二哥流过泪,可这一路上他都在流泪,无声地流泪,常常泪流满面,睡着时也在流。最后,泪水变成了黄水,有一股脓臭味,显然是眼肉被泪水灼坏了。等我们下船时,他双眼已经肿得像嘟起的嘴巴,眼皮子红红的,鼓鼓的,眼眶只剩下一条线,根本睁不开眼——这下子,他不但成了哑巴,还是个瞎子,走路都要人搀扶。

赵叔叔把我们安排在嘉兴码头附近的一户农户家里,主人家的老爷子懂一点中医,给二哥熬鱼腥草的水喝,又用艾草灸脚踝上的两个穴位,两天下来眼睛的肿总算消了下去。第三天,有只小木船来接我们,上船后我发现竟是阿牛哥!

原来,罗叔叔想把我们送回乡下老家去避难,又怕鬼子去过村里,有埋伏,所以先去侦察一番,结果遇到了阿牛哥,便让他来接我们走。罗叔叔真是我们的福星,我们三个天各一方的人,就这样又有幸相聚了。

二哥见了阿牛哥后,号啕大哭一场,这才开始张口说话。一路上,他断断续续地向我和阿牛哥讲述了他干的傻事——帮钱叔叔行凶得赏,和这一个月来东躲西藏的经历。这段经历里,吴丽丽和她男人陈录扮演了重要角色,后来高宽牺牲后,组织上让他接任老A的工作前,曾要求他对这段“历史”有个文字交代,为此他专门写过一个材料,如下:

我家被鬼子满门抄斩后,我没地方藏身,就去找了吴丽丽。当时陈录不在上海,说是去浙江了,一个月都回不来,吴就把我留在她的屋里。但事实上陈根本没离开上海,陈所以这么骗她,是因为吴老嫌他来看她的时间少,缠得他心烦,才撒谎说走了。我呆到第三天,陈得到口风,说我跟吴住在一起,当天夜里就闻来捉奸。我越窗而逃。毕竟是匆忙逃走的,在房间里留下很多破绽,如烟头,衣服,头发丝。气味等等。但我总想,他即使知道也不至于对吴起杀心,谁想到他……简直比鬼子还狠!还毒!他其实不是要捉奸,而是要捉我,捉了我,好去找鬼子领赏。看我逃跑后,他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把吴丽丽骗过去了。

我离开吴后,本想马上离开上海,但两个原因促使我留下来:一个是我恰巧在街上遇到了一个以前我帮助过的人,他正好在吴丽丽家附近开了家客栈,并且保证一定会保护好我;另一个是,当时大街上已经四处贴了抓逮我的通缉令,我想到小妹点点肯定就在城里,一定会看到这个东西,然后一定会去找吴丽丽了解家里的情况。小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抛下她不管,这么一想我决定等一等再说。我住下来后,让客栈老板给吴丽丽捎信去,这样万一小妹去找她就找得到我。

吴丽丽是个不大有心计的人,她以为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知道我住在哪里后经常抽空来看我,给我送点吃的、用的:我的枪都还在她家里呢。哪想到,陈录已经把吴丽丽的佣人何嫂收买了,吴经常外出,老往一个方向走,让何嫂觉得异常,向陈汇报了。陈便派人跟踪吴丽丽,几次跟下来,我的情况全被摸清了。一天晚上,吴丽丽来得比平常晚,而且是空手来的,没给我带吃的。我说,你既然来该给我带点吃的,我还饿着肚子呢。她说今天陈带她出去应酬了。我说,那你可以不来。那天我情绪不好,说话很冲,我们闹了点不愉快,把她气走了。可想到我还没吃晚饭,她出去后又给我买了东西回来,让我很感动。她说,我就知道你这德行,坐牢了还要人服伺,我是前辈子欠你的。我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行了,别做怨妇了,麻烦你不了几天了。我想小妹可能离开上海了,我也不能老是这么等下去。她说,她今天上午去了我家,找我家对门的几家人问了情况。这是我叫她去的,因为我想,小妹知情后首先会回家去,看鬼子霸占了我们家,可能会去找邻居了解情况,所以让她去探听一下。我问她有什么消息,她说没有任何消息,看来点点至今都还不知道情况。我说,她可能已经离开上海了……就在这时,我突然神经质地感觉到外面好像有动静,停下来侧耳听,又打开窗户看,末了又让她出去看看。

她出去了,我把身上和枕头下的枪都取出来。不一会,她在外面喊:“二虎,快跑!”我刚跑到门口,她又喊:“快跳窗跑,敌人来抓你了!”她话音未落,一个“鬼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举着枪冲进我房间。我率先开枪,打死了他。紧接着,一伙“鬼子”迅速从楼梯上冲上来。丽丽冲进屋,关住房门,对我喊:“快跳窗跑!跳窗,快!”我说:“快,一起走!”她说:“他们是来抓你的,我没事……”话没说完,外面枪声大作,门被射穿,丽丽中了弹。负伤的丽丽死死顶住门,为我争取了十几秒钟,我才得以跳窗而逃。就这样,吴丽丽死了。那些人都穿着鬼子的制服,初看是鬼子,其实是陈录的手下,那个被我打死的人我认识的……

陈录借鬼子的名义杀人,是够狠毒的,但后来这事恰好被我利用了。我到重庆后,把假鬼子说成真鬼子,这样陈便有勾结鬼子的嫌疑,直接导致他没有当成上海军统站站长。这是他觊觎已久的位置,之前他其实已经代理多时,按理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最后被人夺走。到手的鸭子飞了,他一气之下投靠了李士群,身败名裂。这是1939年冬天的事,那时我已经成功打入军统,在戴笠身边工作。

5

话说回来,还是1938年春天,我和二哥、阿牛哥一起回到乡下老家:浙江德清县的一个叫冯家门口的古老山村。这里距著名的风景名山——莫干山,只有二十公里,属于丘陵地貌,青山绵延起伏,平原迤逦铺展。正是阳春三月之际,山上山下到处是油菜油汪汪流泻的翠绿,蓬蓬勃勃地显露出春天盎然的生机。冯家门口是个大村庄,一片片白墙黑瓦的村庄横逸在青山与平原的连接处,仿佛一抹陈年的旧梦嵌在新春的瞳眸里。一条清澈的小河绕着村庄而过,流水潺潺。一株大皂角树屹立在村头,繁花似锦,如伞如盖。我和二哥都是农民打扮,阿牛哥更是了,走在这样的乡间土路上,一点也不引人注目。阿牛哥站在路边的大皂角树下,翘首望着眼前的村庄,疲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对我说:“小妹,到家了,我们到家了。”

我已经累不可支,听了这话一下子坐在地上,说:“再不到的话,我看我也到不了了。累死了,上次回来没感觉有这么远啊。”阿牛哥说:“那当然,你坐在轿子上就是睡一觉的工夫嘛。你上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三年前,我高中毕业,上财会学校之前,父亲让我专门回来祭祖。”二哥本来还有兴致听我们谈话,听到父亲一词,突然萎靡下来,一个人走开去,走到树背后。他默默站立一会,忽然跪在地上,对着远处的青山哭诉:“爹,妈,列祖列宗,老家的父老乡亲,我冯二虎对不起你们啊。”

阿牛哥拉起二哥,说:“走吧,要哭这不是地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牛哥带我们绕过村庄,走过一座木桥,钻进一个山坞里。在山坞里走了约两里路,眼前顿时开朗起来,正是夕阳西下之时,视线极远,我看到山坞尽头,一个半山坡上有一大片新土,新土处有一片灵幡在随风飘扬。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片新坟,其中有两座特别的大,肩并着肩,那是我父母的坟……原来,阿牛哥这么多天来就在忙这事:让死者入土为安!

阿牛哥告诉我们,他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城里的,从四桥码头上的岸。这个码头原来是我们家的,那些在码头上拉生意的车夫都认识他。“我刚上岸,他们中就有人告诉我家里出了事。”阿牛哥说,“我赶回家看,果然如此,鬼子已经把房子封了,门前坐着两个人,没有穿制服,也不带枪,我估计应该是维持会的人,鬼子临时安排他们在看门,守屋。我从后花园溜进去,进屋就闻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我顺着那气味找过去,最后在天井发现了大片血迹。鬼子一定就在那儿杀的人,集中在那儿杀的,那个血啊,流得满地都是,几乎每一块石板上都沾满了血。因为太多了,虽然过了那么长时间,有些地方血还没有干,摸上去黏手,血糊糊的。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到他们的尸体,就找来几块毛巾,把能吸的血都吸了,心想这样即使以后找不到他们的尸体也可以给他们葬个衣冠坟。这么想着我又去每个人房间,各收了他们一套衣服。本来我想尽量收一些值钱的东西,但鬼子很快进来了,我只好匆匆忙忙撬开冯叔的办公桌,拿走了两只金元宝和一把手枪。”

我当场向阿牛哥要了这把手枪,不仅仅因为这是父亲的遗物,我是要以此表明,今后我要为父母报仇。

阿牛哥给了我手枪后接着说:“接下来我决心要找到他们的尸体。我问遍了街坊邻居,包括街上收马桶的、卖豆浆的、补鞋的,凡是平时在那一带出入的人,我都找上门去问。终于问到一个人,他给我提供一个人,说那天是他拉走了尸体,他就是我们家后面那条街上那个拉马车的苏北人。我找到他,求他,好话说尽,他就是不承认,死活不承认。后来我火了,把一只金元宝和手枪一起拍在他面前,让他选。他还是怕死,选了金元宝,告诉我一个地方,竟然就是我们家那个被废弃的货运码头。我去了码头就知道了,他开始为什么不敢承认,因为他黑心哪,他根本没有安葬尸体,只把他们丢在垃圾堆里!”

除了没有发现小马驹,其他人都在,包括家里的工人,还有两只狗,总共十七具尸体。后来阿牛哥把他们都运回老家,在这青山之中,找了这片向阳蓄水的山坡,把他们都安葬了。他没有请任何人,每一座墓穴都是他一锹锹挖出来的。

听了阿牛哥说的,二哥和我都感动得跪在他面前。人死了,入土为安,这是比天都大的事啊,阿牛哥啊,你对我们的恩情比天还要大啊!我们哭着,磕着头,感谢着阿牛哥的大恩大德。阿牛哥又惊又气,一手拎一个,把我们俩拖到父母亲坟前,骂我们:“这才是你们要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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