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1-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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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的琴艺还是很不错的。”
“是。”不知他是不是松了口气,起码我觉得他看上去安心了些。
“对了,要是不耐了或是有事,自己走开就好,不要枯坐。”中午喝了汤的,一直坐那,我岂不难为他。
“是。”
应该没有什么遗漏了。
看向窗外秋末冬初的辽远天际,而后试了试音。
“宣公子这一曲后三段,续得好。略作修改,再多演几次,便是成了。”
“公子谬夸,宣纶不敢当。”宣纶微微叹了口气,“第四段,尚欠好几分的火候。末尾,又嫌不得免俗。大人生辰庆典上多名流,不乏此道中人,这曲所续拙劣,怕还是入不得眼。”
和那名流之士稍才华就能得到词藻华丽的赞誉不同,宣纶身份卑微,一般的出彩,未必能得人欣赏。所以,这孩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四段之处是否讲那飞腾光越的境地?”喝茶沉吟了会,我开口,“若是如此,在下尚有几个野闻奇事,或许可以一听。”
“公子过谦了,请讲。”
“曾听人言,北边的北边,天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山。山顶常年冰封积雪,风暴冰凌呼啸从无一刻间断,寒冷异常以至于寸草不生。而刨开那十人高的雪,再凿开那十人厚的冰,露出的山体上,有十人长的大鱼,栩栩如生,却已经化成了那岩石的一部分。”
宣纶坐正了身子,静待下文。
“南边的南边,海的深处,群岛之间,有一族擅捕鱼的人。那一次十年的大旱,海水下降了十人的高度,稻米颗粒不收,岛上的人们纷纷捕捉鱼儿为食。而后,他们族里,最勇敢的小伙子,驾着最大最牢固的船,在夏天最热的一天,向着海的最深处出航,捕捉到了一条最大的鱼。”
“那鱼,十人长,和山顶石中的鱼,一摸一样。”
宣纶屏低了呼吸。
“北边的风,和南边的风,把这两件特别的事带到了一个博学的老头子那里。那个老头子头发已经秃顶,雪白的胡子和眉毛却一直拖到地上。他听清楚了风里的故事,感叹——”
宣纶往前凑了几分。
“沧海桑田。他告诉不明白的人们,很多很多的年代前,现在是最高的山的地方,那时是最深的海,而现在是最深的海的地方,那时是肥美的桑田。他还说,也许,现在是最肥美的桑天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后,会变成最高的山。”
看在宣纶眼睛发亮的分上,原谅我的胡诌吧……
“再后来,这个故事传到了现在最肥美的那片桑田里,最美丽的姑娘耳中。她爱上了他们那里最勇敢最英俊的男子,但是男子家里很穷,姑娘的母亲害怕女儿嫁过去后吃苦,不同意他们的婚事。那男子决心从军报国,觅了功名回来娶姑娘。而那姑娘的母亲打算趁男子出门的时候,讲姑娘嫁到当地最富有的人家去。这个姑娘听到了这些神奇的传闻,于是在分别的时候,为她的爱人唱了一首歌。”
宣纶微侧了头,静等我开口。
“歌是这样说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山无陵,江水竭,冬雷夏雪,天地合……”宣纶咀嚼着这些词,长长沉默,而后忽然抬头问我,“公子可知他们后来如何了?”
“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后来。”喝茶缓了口气,略略有些担心,自己要可不是想给宣纶灌输从一而终……
“还不知道呵。”宣纶怅叹。
这只不过一个故事而已啊。
我刚刚想开口提醒宣纶,却看到他抚上了琴。
他不会不明白的。这些胡编乱造,能提供他谱曲需要的冲动和感怀就好。
三十
“早,穆炎。”系着外袍衣带,拐出屏风,一边微笑道。
“早,公子。”穆炎俯身三十度,答。他照例一身黑色坐在墙角老位子上,地上夜间他睡卧用的地铺已然收拾妥当,也不知他起来多久了。
由着梅蕊替我簪发,得了穆炎那三个字,心里颇为知足,也就安安静静坐在镜台前,不再东思量西思量。
相较于床侍,我和他都更倾向于上下关系。虽说这一概念于我于他,肯定也截然不同,千差万别。他执意不再睡床,我也不好强令他。只是,他若想像以往那样和衣歇在梁上,我又哪里会松口。折中的结果,便是地铺了。
所幸梁府被褥都厚,他也不是老弱之身,何况不过暂时之计,权且这般吧。
至于那个“早”字……
他打地铺的第一晚,次日起来第一回和他说“早安”,他竟愣了半天,而后跪到一边,来了句,“属下无知,请公子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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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现今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
下午,宣纶照例过来。
不过四五天,他竟已将后面续的段四改完,合着段三段五,与前头的残谱融为一体。
看他这些日子熬的,下巴好像都尖了。司弦司墨怎么照料的他们家公子,还是我把穆炎养得好。
习了琴,宣纶试弹了一遍来听。一曲末了,我拊掌赞叹。听听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拍手,斜斜瞪了眼一声不响坐在一旁的穆炎。
顿了两三秒,穆炎老老实实拍手。
——这还差不多,哪有免费听完了这般的好曲还不给称誉的。
“宣公子琴技已臻入化,至此,残谱便是有了后续,成了完曲了。”
“宣纶惭愧,多亏公子连日来提点不断。”低头看着琴,宣纶绽出一个如释重负,堪称明媚的笑,而后想到什么,又道,“其实,结尾之处宣纶尚有另一续,窃以为尤胜这曲几分,只是不合庆喜之用。”
“哦?”我大敢兴趣,“弹来听听?”
宣纶点点头,抬手,抚弦。
曲由段四末尾开始,激越辽广,翩飞壮丽之后,转的却是惨烈的伤意。
说真的,这段续的,的确比刚才那段好。宣纶年级虽轻,身份所至,晦暗凄苦的滋味,恐怕知道得比那欢乐恬然的,要多。
只是,这也太悲太伤了。除却暴风疾雨不提,竟有杜鹃啼血,热红遍野的凄切绝望。
“宣公子所言不虚,此段的确艺高一筹。”
“不瞒公子,这是宣纶一好友所作。”
“不知宣公子这位朋友安在?若是方便,何妨请他鉴赏一二?”
“他唤作堇青,长我六年,如今已归于尘土。”
“……”看着宣纶黯然的面色,我迟疑了下,开口,“在下尚有仙鸟奇闻一桩,宣公子可愿一听?”
这几天,天天讲故事……
“宣纶何其有幸。”
“有一种鸟,雄名凤,雌名凰,罕见而仙神。人们孤陋寡闻,多不能识其雌雄,故而笼统称之为凤凰。凤凰全身羽毛红如烈焰,带五彩霞光,洁身自好,心志坚毅。入尘世,经磨折,历苦难,担悲戚,却从不失其如火精魂。每五百年,所受风雨熄灭了他们身上的火焰,世间灰黑染脏了他们的羽毛时,他们就会收集树枝,点起大火,而后,投身其中。”
“投身其中?!”宣纶倒抽了口气,面上流露出惶恐悲戚的无奈来。
“而后——”
“而后?”
“浴火重生而出,扶摇直上九天。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
——庄子啊,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浴火……”
“非凄结,而是新生。”我喝茶缓了口气,抬头看到宣纶尤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宣公子可见那落日?”
正是如火晚霞漫天时。
“见到了。”
“那霞光,便是凤凰们迎接他们喜爱的日,归家了。”
“早霞呢?”
“送日出来……”上班,“巡视人间,普照万物。”
“风雨晦暗之日呢?”
“乌云雷电只是遮蔽人世俗尘间所见罢了。若是爬上那极高极高的山,便会发觉,脚下乌云翻滚,雷电交加,而头顶之上,蔚蓝无际,艳阳高挂,霞彩绚丽。”
宣纶捧杯端坐,久久无语。
“公子。”
“怎么了?”难得哦。
“……”穆炎静默了会,“公子睡下了么?”
“是啊。”
灯无声灭了。
原来是我忘记了啊。
“穆炎。”
“在。”
“凤凰之事虽为野闻,雨天登上极高的山,脚下乌云,头顶蓝天,确实真的。”我隔着屏风看着他,缓缓说来,而后笑笑,道,“晚安。”
“晚安。”映进屋内的月光投影在屏风上的人影躬身行了个礼。
轻微的脱衣声响起。
不会会,一切归于静谧。
三十一
“穆炎,这边这边。”屋顶很高,四周又没有借力攀登的地方,看了半晌,只好求助身后之人,“我要上去看,快点快点,别错过宣纶的才是。”
穆炎近到我身边,叩了句“属下失礼”,还没等我强调不许下跪,一阵晕眩,檐瓦树木统统往下面跑去,我人已经到了屋顶上。
“……”攥着穆炎不敢松手。
这一瓦宽,拱弧形,长了青苔滑溜溜的屋脊怎么可能站得稳人么。
伸长了颈子往主院那边看。庆寿的地方在府里的东边,隔了好几近的院子。夜色早已暮,只能隐隐约约见些灯火,大多情景都被高墙挡住了。好在此处是下风口,声音倒还清晰。
都怪我这张广湖第二的脸,无法去看宣纶弹琴不说,梁长书还小心派人守了这里,防止有那别有用心或是好奇迷路的客人闯了来。
听听声响,似乎是杂耍,其后便是几出戏,而后才轮到宣纶的琴。
四下看看,院中尚有更高的黑影绰绰。
对啊,我怎么把树给忘记了?
“穆炎,带我下去吧。”
这次有了准备,又是往下跳的,倒不曾难受。
找了棵靠东又挺拔的树,搓搓手,踢掉鞋袜,解下腰带,绕树一环,而后在两手上一缠。
略后仰身,一拉手上宽布,往下一压,而后分膝叉腿,两脚横踩树干。
一蹬一拉,一蹬一拉,索索往上去。
——青蛙式爬树大法!
到了两人多高处,分枝树桠渐渐多了,更是方便。
爬到三楼左右高打量了下上头,再往高处枝条皆已经过细,没有适合坐着远眺了的。于是安顿好,一手抱着树干看了眼那边,这还差不多,能看到大多宴席了,只是夜色朦胧,距离又远,虽有照明,还是嫌模糊了些。
“穆炎。”我唤,而后发觉身后没人,这才想起他还在院里地上,“你上来吗?来看看吧。”
低头试图透过松树的枝叶去找他,奈何没有灯火。下一刻,侧下的枝桠上却多了一个人,稳稳地站着。
“你……”
你能飞上来?!
能飞上来居然还看我在那哼嗤哼嗤爬了半天?
穆炎抬头看我,眸子里一贯的平静无波,没有说话。
……要明白他们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我自己没有想到,不能怪他……
“穆炎。”翻下树枝,蹲到他那根上。
穆炎往外让出来些地方。
他几乎是飘着滑步出去了半尺,而且动作的时候,树枝竟然一丝不颤。
好功夫。
“你比我厉害的地方,碰到什么时候有能帮得上忙,我又没想到的,自己要开口说啊。”在枝桠上落稳,站起身,腾出一只手去拍拍他的肩,“否则,我也太惨啦。”
“属……”
“停!”叹气,“我不是骂你。”
穆炎盯着下方,垂眼静默了半天。
“是。”
“……”
就快是宣纶的曲了。
两手交握,闭目祈祷,宣纶你可要加油哦。
人多?场面大?
不怕不怕。
“公子。”
“嗯?”睁眼扭头看去。
穆炎蹲在外头,离我一尺远,递过来我踢在地上的鞋袜。
“阿——阿嚏!”忽然就冒出个喷嚏。
原本忘了,他这一提醒,我倒真觉出脚上冰冷来了。
“谢,穆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