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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恶魔奏鸣曲-第32章

小说: 恶魔奏鸣曲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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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被一块块的果园和葡萄园分隔开,只有在中心街区才集中了几家商店。尚未完全装点完毕的彩车停在路边,一些绉纱,稠带和气球散落在车子里。空气里已经开始酝酿糖霜和巧克力特有的香浓气味。走路还不太稳当的小女孩盯着糖果店里的姜饼屋,身旁的两个戴贝雷帽的中年人用当地的方言聊天。外国人很难听懂这种方言。葡萄园门口可以见到";Dégustation";的字样。尝试了一下,葡萄酒酒味清淡爽口,当地的乳酪蛋糕搭配这种葡萄酒吃起来味道很好。

  日间漫步时,我独自去过两次森林深处,一次骑车,一次步行。步行到那里的话,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喜欢步行。步行可以松弛脑部神经,以便集中思想思考问题。现在是春天,而捕猎活动要等到秋天才开始,所以森林里一直是静悄悄的。独自一人穿行其中,森林的寂静如同一只庞大无比的巨兽压迫着我。森林里只有我一个人,  如同这个世界所有人都离开自己远去,使人感到异常孤独。 但我慢慢地习惯了这种孤独,并将它与自己长期生活里所习惯的孤独归于一体。当一个人习惯了孤独后,孤独就不再是孤独了。它成了组成自身世界的一部分。孤独的自身世界。孤独的世界。

  森林里不仅仅有春天的气息。沉浸其中,我可以清晰地闻到混合在春雨里的各种季节独特的气息,气息里有秋天的萧瑟,冬天的冷素,夏天的繁茂。生命开始,生命成长,生命成熟,生命凋零。森林默默地循环着这个生命的过程。

  我立在古老的橡树下,抚摸着橡树粗糙的树皮。树根部有些弯折,背阴处长满了湿腻的青苔。钢琴家让-雅克·科洛出现在这里。他躺在我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沉睡不醒。这棵树一定知道钢琴家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可它不能说话。或者它说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无法听见。和那盘磁带一样。每天我都放那盘黑色磁带听。不管听多少遍,仍然听不出磁带的内容。有时感觉听到了什么,然而那只是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甚至是头脑深处一段熟悉的旋律。

  许多的错觉。

  或许我并没有特殊的聆听才能。我只不过是一个三流水平的古典乐评论家,写一些无人问津的乐评,卖弄一些自以为是的见解,没有任何的才能。就像是带着猎犬和牧羊犬出外漫步,两条狗以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雷米卡埃夫人,对我却不屑一顾,虽然它们的态度还是友好的。我当然并没有因为狗对我的态度而感到自卑。我想说的是音乐的才华。我缺乏这种音乐的才华。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名弹钢琴的少年。拥有无比纯粹的音乐才华的他是死了吗?他的音乐才华又去了哪里?

  消失了的。

  和死去了的。

  我坐下来,像钢琴家那样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感受这里的一切。这里有一些东西吸引着我,但我不知那是什么。森林里有各种声音……风掠过枝叶,植物的茎破土而出,昆虫在地上和地下爬动交配,鸟啼和虫鸣,鸟扇动翅膀,小动物胆怯地移动,花骨朵打开的脆响,大地的深处的脉动,细细地聆听,各种声音如同雨滴一般落下。森林在演奏着属于它的交响曲。

  身下的泥土非常柔软,像是吸足了前几天落下的雨水。这样的泥土适于挖掘。我想起五十九年前维多克二世曾经埋下的东西。他在树林里挖了一个墓穴,墓穴里埋着年轻的德国兵的尸体和他偷来的东西。他偷了一些钱和食物,另外还有一把匕首,一张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唱片。想轻松,就听莫扎特的唱片好了。那名寻找恶魔之曲的纳粹上尉叫他把一切都埋起来。他把一切都埋了起来。埋在了哪里?埋在了树林里。是我现在躺着的这片森林吗?

  当然不是。因为方向不同。维多克二世提到的树林在巴黎北郊,阿耳戈庄园却在巴黎南方。

  可我觉得自己的身下就有一具尸体。我就躺在死者的尸体的正上方。死者的手从地下伸出,紧紧地扼住我的脖子,它要把我也拖到那黑暗的地下世界,让我聆听那疯狂的死亡音乐。我抬起右手抚摸自己的脖颈,那里冰凉一片。睁开眼睛,上方树叶间的点点阳光射在手背上。

  维多克二世说的事情,我还没有告诉雷米卡埃夫人。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她,也不知从何谈起。有时我很想立刻抽身离去,可偏偏不能。疑问就在我的头脑里。我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结果我只能回到别墅,坐在单人沙发里看着黑色的斯坦威三角琴。三角琴黑漆漆的颜色与磁带的黑色完全相同。

  我还要在阿耳戈庄园停留多久呢?我不清楚。雷米卡埃夫人并不急于让我离开。我也没有计划过离开庄园后去哪里。

  一切都处于停滞状态。

  白天我或去森林,或由夫人带去各处游览,晚上我则潜心读书。从去森林的那天晚上开始,我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起来。晚上总是无法入睡,好不容易入睡了也仅是浅睡辄止,只睡了一两个小时就醒了过来,再也无法入睡。我在黑暗里播放肖邦的夜曲。澄净的音乐有助于舒缓紧张的情绪,使头脑平静下来。但我的失眠看来并不是因为神经衰弱引起的。睡眠只是暂时离开了身体,就像睡眠之神自己找了个地方睡觉去了一样。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洞察黑夜的形状,但黑夜像液体一样没有固定形体,它视周围环境而改变具体模样。一打开灯,圆形的光弧就像水里的气泡一样现身在黑夜里。

  为度过漫漫长夜,我从图书馆书房找来几本有一定厚度的小说。《日瓦戈医生》读完后,我换了左拉的《小酒店》。作者在序言中写道:";时光的推移和读者的信任最终会使我得到认可,并且从这愚蠢的包围圈中拔腿而出。";虽说如此,左拉的小说还是没有引起现代读者的足够重视。拿我来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已经差不多读完了,但《卢贡-马卡尔家族》只读了开始的两部。

  我不准备在阿耳戈庄园读完马卡尔家族的全部历史,因此,看完《小酒店》就改读了法文版的《安娜·卡列尼娜》。书房里另有一套俄文原版,可我不懂俄文。

   。。

第三乐章 城堡 第二节 灵魂 二


  读《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二天是二十九日,复活节前的周六。这天与前几天没什么区别。上午去庄园周边的森林漫步,下午陪雷米卡埃夫人去附近的村镇采购为复活节预备的礼品。回庄园后我们一边听肖邦的奏鸣曲一边吃她亲手烤制的杏仁核果饼。晚上我继续在房间里读托尔斯泰的小说,读到十一点时睡意来临,于是关灯睡觉。

  不久我就醒了过来。

  但我不是躺在客房的床上醒来的,而是坐在沙发上醒了过来。我身在钢琴家的卧室,面对着无言的斯坦威三角琴。

  我怎么坐在这里的呢?我不知道。我记得自己是睡在客房的床上的。手表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但手表已经停止了走动。

  我身穿着夫人送给我的黑色礼服。这身礼服我只在必要的场合才穿着。例如去有着装要求的餐厅和去听歌剧时。我穿着这身衣服坐在这里,犹如正在聆听钢琴家的演奏。  可是谁也没有坐在钢琴前。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时间停滞不前,房间里冰冷彻骨,口鼻呼出白色雾气,眼睛疼痛,耳穴疼痛,太阳穴的血管像是随时都会胀裂。无声的庄园,凄凉的别墅,如同棺柩一样的房间。我在其中。

  我抬起双手,活动僵硬的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喀喀声。这声音和心跳声,呼吸声一样有些陌生。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我是在聆听。

  音乐不在房间里,不在别墅里,甚至也不在庄园里。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音乐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汇聚在我的耳朵里,停留在我的心里。它在召唤着我,它在死者的黑暗世界里召唤着我。

  我知道它在哪里。

  我必须前去那个地方。

  我站起身,打开琴房的门,穿过走廊,沿着回旋的楼梯走到楼下,推开大厅的雕花木门,走下别墅的石阶。庄园里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点声音。狗不吠叫,人无话语。人们已经不在这里,这里只留下了我。

  我走过花园,走过水池,走过草坪,走出了庄园。

  我独自一人走向森林深处。

  住在阿耳戈的这些天里,我曾多次走入这片森林,可那都是在白天的时候。夜晚的森林看起来与白天的森林完全不同。虽然树影婆娑依旧,但让人心情畅快的自然气息已经不复存在。树木到处伸展着枝条凸折着树根阻挡我行走的脚步,使我踉跄难行。森林心怀恶意,这恶意或许只是针对我一个人。它们不愿我打扰属于它们的夜晚。然而我不得不一意孤行。我已经失去了来时的方向,失去了原来的自己,如果就此停下将再也无处可去。

  音乐在召唤着我。音乐在指引着我。我无法听出那是什么乐曲,无法听出那是何种乐器的演奏。那是单一的音乐,那是所有的音乐。我徜徉在孤独的树木之间。眼前只有无语的树木和寂绝的夜晚。森林的阵风像鬼魂似的在枝叶间穿梭。

  那是什么音乐呢?

  我回想曾听过的所有音乐。理查·施特劳斯的《死与净化》,拉摩的《温柔的呻吟》,西贝柳斯的《悲伤圆舞曲》,弗兰克的《魔鬼》,拉威尔的《夜之幽灵》,舒伯特的《死与少女》,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德彪西的《梦》,维瓦尔第的《四季》,穆索尔斯基的《荒山之夜》,贝多芬的《月光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德沃夏克的《寂静的森林》,李斯特的《死之舞》,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马勒的《复活》,肖邦的《第二钢琴奏鸣曲》。

  那音乐的每个音符都出自自己曾听过的音乐。可它不再是听过的任何音乐。它让我感到无比痛苦。孤独的痛苦。我感到孤独了吗?孤独时不是有音乐陪伴着自己吗?为什么我聆听音乐仍旧觉得孤独呢?我困惑不解。是因为音乐而痛苦,还是因为孤独而痛苦?我不知道。然而我在走向它。我靠音乐解脱寂寞,但音乐同时又加深了孤独感。我试图埋掉自身的孤独,但最终埋掉的却是自己。

  我埋掉的是自己。

  绿色的隧道现在已经成了黑暗的隧道。我在隧道中向前摸索。已经走了很久了,但音乐还在远方。我疲惫不堪,身体几欲失去平衡,肩膀几次撞上了树干。我偏离了小径,因此受到了惩罚。夜鸟在头顶咕咕地低声啼叫。夜晚森林潮湿的瘴气、泥土味、腐烂的树叶味、植物分泌的汁液味和花朵的香气混在一起钻到了头脑深处。或许我真会被埋葬在此,再也无法离开这片森林。我想到前几天去过的公墓。那里也是森林,墓碑的森林。现在我看身边的树木一个个都像是巨大的墓碑一样。这里是死者的森林。每一棵树下都埋着一个死去的人。有多少棵树,就有多少具尸体。

  究竟是死去的人感到痛苦,还是活着的人更感到痛苦呢?活着的人们常常因为死去的人而流泪。人们为什么流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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