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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千秋素光同-第111章

小说: 千秋素光同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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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床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颊,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



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却不敢阖眼睡着,夜袭警讯还未解除,谁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阴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得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子,倦倦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



念卿微笑。



霖霖少时,便是仲亨亲自教她读书,教的小小女童一口老气横秋的边塞诗,年长后对诗词曲赋的兴趣越发浓了,常爱读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和一般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语、英语的风潮迥然相异。这一点上,念卿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早年离乡去国。除了幼时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诗文倒远不如对英伦十四行的熟悉,过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时他也会在闲暇时陪她读书,挑些自己喜欢的句子,细细说给她听。



旁人或以为霍仲亨只是戎马驰骋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闻广识,雅擅书法,到底是世家出身。旧时茗谷,藤萝绕窗,明月在户,他提笔写就一手潇洒行草,笑轩浓眉,慨然念道,“谈笑十年事,风流两鬓丝”。那也是乔吉甫的句子,她深深记得的。



只是,日后记得更深的,却是王实甫的那一句,“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修削手指停在书页,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算来不过十余年,却已恍如隔世,久远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时光中灿笑浅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个躯壳,或喜或悲,都只残存一半,世间再无完整的沈念卿。



只因她的生命早与他息息相连,如双生如并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非~凡~



世上大多数人,皆有一种坚韧本能,可以断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残躯中重生,长出另一个完好的自我——像四莲,像燕绮,她们舍得下亦做得到。



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愿舍。



怎舍得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怎舍得言犹在耳的誓约。



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劝,她不是听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个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放下”,等待她从已逝去的过往里活过来。



那日的争执,他一怒掷笔,溅起点点墨痕在她衣襟,一点点刺在心头,刺醒那个春日桃花的短暂幻梦——曾经离散,敏言逝去,霖霖远走,令彼此陷入一时的软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动摇了理智,忘却了各自都已千疮百孔,一步之遥,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



他亦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纵然情深,纵然迁就,亦会被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容忍。



若要向四莲那样,狠狠剜去关于子谦的一切过往,剜去那个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恋,才可换来残躯的重生,那么——毋宁带着完整的空壳死去。



窗外终于吹来一丝风,微弱抚过耳鬓,像一声叹息,却驱不散半分暑气。



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莲,白衫浅笑的四莲,背影决然的四莲……终究没有想到,连四莲也变成了陌路,变成了如今再不能相认的“敌人”。



也曾想过她的下落、她的转变,或风光或落寞,唯独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那记忆里白衫黑裙的女子,已变了容貌,深了肤色,剪了长发,明锐了目光,绰约风姿再不是当年纯稚的四莲。



连名字也已变了,如今她是叫做——章秋寒。



秋水清寒,便如那双岁月洗练之后的眼睛,再无往日含情妩媚。



她还记得唤一声夫人,却再不愿承认自己是夏四莲。



犹记当年,她是带着对子谦一腔思念而去,执意替他走完那条未尽的路。



一去十余年,颠沛辗转,此间又遭遇过什么,令她从执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这样说,缓声强调,“我丈夫姓赵,请叫我赵太太或章秋寒。”



决口不再提起自己旧日姓名,不再提那旧的记忆,连同旧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从她心中断然剜去。



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彻骨的绝望,是痛定之后咬牙斩断的牵绊,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莲从旧日噩梦中醒来。



只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愿说,旁人也再无机会知道。



一个孤身女子,要在战火浮生中活下来,自是不易的。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样,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宝。



这已不重要,当看见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镜子,照映出流年倒转,恰如当年还是云漪的那个女子,在庭上缓声说,“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啪一声,书从膝上滑落。



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来,热的小脸通红,睡眼朦胧嘟哝,“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给你拿。”



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



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未听见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



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地面,疼的倒抽口气,半晌不能动弹。



外头有匆匆脚步声,像是仆佣闻声过来。



念卿扶了柜子,脚踝痛的无力站起,只好唤了声,“周妈,你扶我一下……”



语声未落,纱窗外日光将一个淡淡的长影子从门口投进来。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来,将她罩在其中,一双手臂拢上来,拢她靠上身后坚实胸膛。



他的手抚上她痛楚的脚踝,语声透着紧张,“怎么会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忪望着他,仿佛忘了痛楚,只是喃喃问,“你怎么回来了?”



薛晋铭不语,低头查看她膝盖的磕伤,见有血丝渗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缠上去,“还有没有伤到哪里?”



念卿摇头,“我没事。”



他松一口气,将她小心扶了起来,慢慢走向客厅。



臂弯里,她单薄的身体绵绵软软,衣服料子轻而柔滑,被一层薄汗贴在肌肤上。发梢肌肤似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热意一薰,悄然袭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发坐下,将碧绉旗袍下摆撩起,掌心托住她小腿,轻轻揉按在脚踝。念卿忍着痛,垂眸看他,看他专注小心的样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湿的鬓。



他的手指轻柔,指尖有触在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却并不抬起,只低声唤道,“周妈,把消毒药水拿来,替夫人清洗下伤口。”



念卿沉默,垂眸抚平旗袍下摆。 非~凡~



周妈一面自责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盖伤口,随手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捡起,捏在手里,又轻轻放下。



薛晋铭坐在对面沙发看着,将目光转了开去,仍是不语。



周妈悄眼打量这两人,觉得他们今日有些怪异,便寻思着找了话来说,“先生好久没回来,这一向很忙吧?”



“嗯。”薛晋铭淡淡点头。



“您没回来也好,这阵子简直要把人逼疯,天天轰炸个不停,不知捱到哪天是个头。”



“快了。”



“嗳,你们当官的回回都说快了……”周妈猛地刹住话,惊觉牢骚过头,忙赔笑着岔开话,“您这次回来要待一阵子吧?”



“今晚便走。”



“这就走?”



这一声却是念卿问的。



“早去才好早回。”薛晋铭终于笑了笑,笑起来眼睛下面显出疲乏的黯色。



念卿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周妈,“这儿不用了,你先给先生沏杯茶来,把少爷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妈离开,她转头看他,淡淡说,“回房歇一会吧,看你乏得很。”



薛晋铭微笑,“难得抽空回来一趟,总不能一下子睡过去。”



念卿莞尔,“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觉,还不够好?”



“不好。”薛晋铭挑了挑眉,“这半年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就算你嫌我烦,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念卿笑容微滞,听着这似真非真,似谑非谑的话,心头微微刺着,口中却顺着他谑嗔,“知道嫌你烦,还来饶舌。”



薛晋铭敛了笑容,“我真有话对你说。”



闷热的屋子里,阳光斜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与额上细密的一层汗。



“日前收到确凿消息,那个带着霖霖一起离开的英国人,从苏区进入日占区时,被日本人扣留。”薛晋铭神色凝重,审慎开口,“他拍下日本人对中国战俘的屠杀照片,在关卡检查时被发现,现在已押往华北战俘营关押。他的家人辗转通过英国使馆,请求设法解救。”



他顿住语声,看着念卿骤然失尽血色的脸,柔声道,“这是坏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后,这孩子设法买通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回了苏区。”



第二十四章3 作者:寐语者



他话音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了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苏区虽僻寒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比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小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却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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