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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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上班吗?”
“不,‘中心’下边还有许多‘协会’,你在我们的协会。”
“协会在哪儿?”
黄科长捏着小手:“现在房子很紧张,办公地点也成问题。不过这都是小事情啦,解决起来很容易的。有关同志正在跑这个事情。这一段么,我都在自己家里上班。我家里很宽绰,你就到这里来好了。”
当时我立刻由兴奋转入失望。因为我所期待的上班是像梅子那样,坐一段车或骑一段自行车,到某个办公楼的某一张桌子旁坐下,倒一杯茶,翻一下杂志或报纸,然后完成负责人交办的某一事项。我期待的是这样一种秩序和环境。因为无论是谁,我、我周围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种节奏和环境。
“到你的家里……”我嗫嚅着。
黄科长一笑,摆摆手:“暂时的嘛,我那里一切都很方便。你去了就会知道啦,待一段时间也就习惯了。”
就这样,我每天按时到黄科长家里去上班了。我安慰自己说:这是暂时的。
3
这是一个老式小四合院,在当年大概是同类建筑中最劣等的了,院子比较小,当中有一棵枣树。正房是三间,还有两个小耳房。不过如今它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是令人眼红的居所了。我知道,只有黄科长这样的老人才有办法搞到这样一处院落。不错,这里还算宽敞,黄科长的老伴在六七年前去世,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所以这处小院也就剩下了他自己。原来第一天我遇见的那个姑娘已经三十二岁了,未婚,在这个小院里已经做了五六年保姆了,叫“小冷”。小冷对人果然很冷,说话声音很粗,有点像男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7)
初来上班的一天,黄科长看一眼小冷,又看一眼我,介绍:“这是新来协会工作的宁同志,以后你就叫他宁老师好了。”然后指指她,“这一位是我的保姆,同时也兼任秘书。很好的一位女同志,相处久了你就会知道啦。”
她冷冷地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接着她就走开了。她转身时让我看到了侧脸:鼻子又高又尖。从正面看,她的一对眼睛相隔很远,圆圆的。那一对眼睛不难看,可是她身上那种冷漠的神气不是从眼睛就是从那个尖尖的鼻子上散发出来的。
黄科长盯住她的背影说:“很朴实的同志啊,本市的一个女青年,很爱学习。她是为了学习才到我这儿来的。手勤嘴勤,不懂就问;知道尊重老同志;洗衣做饭、帮我抄抄稿子。很好的女青年啦。”
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宽厚的笑容。不知怎么,这笑容凝在脸上长时间不能收拢。
我跟他走进一个耳房。耳房尽管窄小,可由一个人来占据毕竟有点浪费。里面有一个旧写字台,一个小小的书架,还有暖瓶杯子,小茶几,破旧的沙发,一把木椅。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了。
我很满意。他指着对面的耳房说:
“那里就是小冷同志的办公室。”
我心里想:这个黄科长不仅慷慨大方,而且有一副菩萨心肠。他甚至给保姆准备了一间办公室。寻空儿我一定要到她的办公室看看。那个耳房旁边大概就是一个小厨房了,因为我看到有一个红砖砌成的烟囱。
黄科长在正房办公。他没有邀请我进那儿看看。不知怎么,我很想看看黄科长的办公室。他这一天才告诉我:他就是营养协会的主席。我觉得这挺好玩,“营养协会”,多么好的一个协会啊。这个人一定对营养学有很深的造诣。不过看看他那稀疏的头发和残缺的牙齿,又让我有点怀疑,进而感到遗憾。他说:“我们协会是很受领导重视的。”
“协会有多少人在工作?”
他的下唇使劲耷下来:“刚刚成立不久,正式的人员嘛只有我们俩。对啦,小冷同志的编制也在这个协会。还有一些同志是业余时间为它服务的。我们准备招聘几个新同志来工作——你知道我们协会的名誉主席是谁吗?”
我摇摇头。
“是一位首长。”
他说出了首长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
“首长一直是我的顶头上司。那时候他干处长,我干科员;他干厅长,我就当了科长。首长对我很熟悉,他的名誉主席就是我去聘请的,他当时就满口答应了。有时间你也可以去认识一下首长啦。老首长是人之楷模啊……”
他叹息着,那颗门牙似乎在叹息中微微摇荡。它仍然使我厌恶。
“首长也有一个保姆。首长的老伴去世很久了,保姆跟了他二十多年,为他洗衣服、做饭。首长对保姆那才叫好呢,有时候写点*,就交给她抄了。保姆原来并不识多少字,是他让她待在身边,亲手教给她知识。你想一想,首长的学问多么深,在他身边成长起来的青年还会有错?!”
我笑了。
“她给他抄抄稿子,给她很高的工资哩。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啊。我这辈子就佩服首长这个人。那才叫德高望重……”
我很快想到,眼前这个人随处都在模仿:他也死了老伴,也有了一个保姆,也让保姆为他抄稿子……
工作第一天,我眼前就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和营养方面的杂志和剪报。黄科长说:“你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先熟悉一下专业方面的知识吧。协会刚开张,事情不多,我这一段忙着写*……”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8)
我瞥了他一眼。
我记得刚才他说过,那个首长也在写自己的自传。
不过我有些纳闷:一个对首长如此钦敬、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为什么最终只做了一个科长?
下班时黄科长总是留我吃饭,说:“在单位就餐好了。”
我拒绝了。我坚持按时上下班。我想使工作和生活富有节奏和规律,也只有这样,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黄科长在他的办公室常常一待一天,长时间不出来一次,坐功极深。他的工作和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十点半左右准时走到那棵老枣树旁边打一通太极拳,深深地咳嗽一声,发出一声长叹,然后再回屋里。半下午时分,他又重复那一套太极拳,同样是一声长咳、叹息,再走回去。只有对面耳房里的小冷不停地在院里走来走去,忙这忙那,让人想到她毕竟还是一个保姆。就因为是一个保姆,她才要常常走入黄科长的办公室,而且很久不出来。有一次我还听到她在里面发出吟唱似的声音。有好几次我看见小冷手里拿着刚刚抄好的稿子去找黄科长。他们在屋里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没法听得明白。我一个人在耳房里感到了某种孤单,也很想到那个大办公室里去,可未经应允又觉得不妥:我毕竟是一个刚刚上班的人啊。我从第一天就多少意识到,黄科长是顶头上司,在他面前不能放肆。我有过在03所的教训。我该懂得怎样坐办公室。
他不邀请我去,却可以随时到我这里来。刚开始上班的时候还算规律,后来就有些散淡了。我发现这个黄科长是个非常喜欢聊天的人。不过他还是让我时常感到是一位领导。他坐在我这儿惟一的一个破沙发上,我给他倒了杯水,他从不饮用。这使我知道,营养和卫生是分不开的,他不能随便使用别人的杯子。他动不动就要谈到首长:“首长工作很有规律,每到了半上午和半下午,都要到院子里打一段太极拳,那太极拳打得才叫好呢。我见过太极拳比赛,第一名得主也比不上我们首长。”
“那他为什么不去参加比赛呀?”
黄科长轻轻一摇头:“小伙子,你想,他那样的身份也适合去参加比赛吗?呵呵呵呵……”
他大概在笑我的无知,笑那种世俗的、无所不在的竞争之心吧。我也笑了。我为自己的尴尬而笑。
他说:“人这一辈子啊,要紧的是要跟对了人啊……”
他显然是在赞扬自己——他跟对了人?
“只要跟对了人,就会进步。当然了,我不是指什么升官之类。那倒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养成了好的品德、作风。”
我点点头:“是的。”
“我知道我的本事有限,水平也不高,可是我知道对人要忠,这是一条基本原则。首长始终对我都很关心,退休以后还打电话问我的生活情况,工作情况,身体如何啦。他问得很细。他还问:保姆好吧?称职吧?是否能做一点文字工作啦?你看看首长多关心我。在他的关心下,我的自传已经完成了一多半了,进展很快。”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我发现他的眼睛很亮,好像与年龄不符。他的眼睛简直是贼亮贼亮。
“赶工夫你也可以看一下我的自传嘛,提提意见。”
“我资历短浅,没有经历过战争年代;我恐怕提不出什么意见。”
黄科长笑了:“嗯,不能这么讲嘛,再说我的自传也不全是写战争的,只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点回忆么,兴许对你的学习和工作会有一点点启发。”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9)
“它准备正式出版吗?”
“出版那是不成问题的,不过要精益求精啊。干我们这一行的,当然了,你也是搞文字的么,懂得千锤百炼的原理啦。小冷同志也读过,她在抄写当中有时候就忘了神,停下读起来。我问她,她说喜欢。”
这一说我倒很想早一点读到他的自传。我想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
他闲聊了一会儿,就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这一天我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黄科长开了门,不过我觉得那一刻他的脸色不好。可我已经不能后退了。他把身子闪开一点,把我让了进去。这是一间非常宽敞的屋子:一个朱红色的写字台,旁边是一个又矮又长的书架,再旁边是一张小小的行军床。看来,黄科长工作累了还要躺在上面歇息。床的旁边还有两张很大的笨模笨样的沙发。墙上到处悬挂一些古旧字画。我看这些的时候,他就把写字台上的什么收起来了。我好像觉得他不愿让我看到。走到一幅裱得很讲究的长联跟前,发现那字迹真是稚拙得可以。上面写了:“每临大事有静气”,落款是“静思庵主”。这个名号使我愣了一下。黄科长凑过来:“这是‘静思庵主’赠我的一幅墨宝。那个人你该结识一下。”
我想这一定是位老者了。黄科长接着却说:“他的年纪比你大不了一岁两岁,常到我这里来,到时候你会认识的。我这里朋友不多,不过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些很有学问的人。后生可畏呀。‘静思庵主’就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正说着小冷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稿子。她把那沓纸放在写字台上,黄科长走过去翻了翻,然后指着一个地方,大概发现了什么抄写错误。他更正了几句,可是那个小冷蹙起鼻子,差不多碰到了黄科长的脸上,发出“嗤”的一声。那是顽皮的、极其亲昵的一个动作。与此同时,黄科长的鼻子也蹙了一下。当他们转脸时,我仍然在看“静思庵主”四个字。
小冷正往外走,发现了黄科长上衣有几个饭渍斑点,就“哎哟”一声转过来,然后旁若无人地用手搓起来。
黄科长说:“不碍事,不碍事。”
她搓了一会儿,用手弹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