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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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诵着屈原悲伤绝望的诗句。他明白自己是对的,虽然他还并没有做什么,这正是朋友们指责他的依据。
也就是这些长夜里,他想到了一个人……有一次闵葵病了,他寻到了最好的一家医院,这家医院是西医,可以给人动手术。这在整个海北还是仅有的一家。那个令人称道的大夫是个荷兰人,中年,蓝眼睛给人很忠厚的感觉。据说这个人救了无数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绝对需要帮助的穷人。他急急地扳过妻子的肩膀,郑重地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医生。我要找荷兰人了。
闵葵赞成他的一切决定,无论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
第二天他就千方百计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费尽周折之后总算成功了一半:被应允在那个医院的消毒室做事。他接近那个人的机会多了。又过了半年,他终于成为荷兰人的助手。
曲予成了一个特别忙碌又特别幸福的人。他亲眼看到了工作的意义:成功地挽救生命。那个荷兰人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为这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这个人不仅仅是聪慧——聪慧的中国人可太多了;这个人的优秀是因为他有比聪慧更为重要的东西,比如献身精神、责任感、宗教般的虔诚……荷兰人常常喜欢地拍打他的肩膀。
闵葵把他们那个小家收拾得有条不紊。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她什么奢望也没有。她不停地忽闪的大黑眼睛里只有男人、他的事业。每天她都设法做一点让他高兴的事:更动一下屋里的陈设、买回一件小东西、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之后就专心等他,等一个称赞和欢欣。
一天黄昏,直到很晚了曲予才回来。闵葵焦躁极了。他走进门来,一脸的疲惫。“怎么了?”她害怕听到什么。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父亲去世了。刚刚传来消息,让我们快些去。”
“啊!走吗?”
“不……”
“那样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了……”
“就她一个人吧!”
原来,接到这个消息时,曲予在医院南面的山坡上转了好久。他决定了什么,才回家告诉妻子……
他继续到医院去。他再也没有提起曲府的事情。这时他正努力学习荷兰语,语言上的进步使所有助手都惊叹不已。
大约又是半年多的时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让曲予为难起来:荷兰大夫要回国待一段,时间也许会很长,因为医院里的托管人都找好了,而且又从荷兰邀来了他以前的一个助手主持日常事务。曲予的学业正处于非常重要的关头,而且那个荷兰医生也舍不得这个学生。
好一段踌躇,曲予终于决定随他到荷兰去;如果可能的话,再携上闵葵。荷兰人同意了,但最后闵葵没有被应允同行。闵葵没有哭。她只好等待了。
曲予为她尽可能地安排好日子,让人照料她;为驱除寂寞,又为她找了一所女子学堂,她每周可以花上三个半天去识字练琴。
她就这样等了两年。这两年宛若二十年的漫长。她只从那个荷兰人开的医院里得到极少的一点消息,得知男人去荷兰不久就在老师的保荐下上了一所医科学校。她为他祝福,在心里说:菩萨看好了你,你是菩萨最好的孩子。谁也伤不了你,你还要给那些有病伤的人治病医伤……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8)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好女人的祝愿更灵验的了。两年后曲予顺利归来。与他同归的还有那个荷兰医生。那一天是闵葵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为了这一天,两年的盼望和等待煎熬都值了。她不停地泣哭,两只小手在男人开阔的胸前活动着。
荷兰人放手让曲予去做了。他在旁边看着这个年轻人,很兴奋。这个年轻人手术时刀法漂亮极了,手很快。简直无懈可击。
就在这年春天,海那边传来的消息又让曲予一怔:老太太过世了。
他有忍不住的悲伤。无论如何他还是悲伤。
那一天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走出屋子向南遥望。远处是一片山城的烟障,什么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海……闵葵看着男人,握紧了他的手。“怎么办呢?”他问妻子和自己。
身个娇小的妻子答一句:
“我们回老家吧。”
“嗯。是时候了,你说得很对。”
5
曲府大院换了主人。归来的这个新主人急于做的事情并不是整理府内已经有些紊乱的事务,而是着手创办这个海滨城市第一所像样的医院。他把府内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闵葵,自己在外面忙,有时还不得不短期外出,到海北去找那个荷兰医生——他的恩师。
闵葵亲手给那几棵高大的白玉兰树浇了水,又整好了残破的花圃。每一棵树都留有她青春的指印,她从少女时期就生活在这个大院里。她对老太太和老爷仍有说不出的怀念。有时她一个人望着那些旧时的家具器物,比如那个精制的小手炉,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后来她让人把它们都搬到一个宽敞的屋子里,集中到一起。那里有老爷和老太太的碳粉画像,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怜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闵葵。“我的公婆……”她小声念了一句,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在曲予携闵葵走开的这些日子,正是曲府各地产业急剧衰落的时期。待曲予归来后,差不多有一半已经快要倒闭了。他没有心思去管,因为他正投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他永远也忘不了昔日那些朋友对他的责备,耳旁常常回荡着他们低沉的声音。他决心选择一种新的生活,当他与闵葵讲起这种选择时,两个人激动得彻夜难眠。他们盘点了曲府的全部财产,一大部分拿出来办那所医院,其余的就分给了下人,让他们各自回去安顿自己。下人大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们感激不尽,跪谢后就离开了。但其中的几个无论如何也不愿走,他们说生生死死都是曲府的人了。
最执拗的是那个年轻人清。他木着脸看着,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躺下,一直病到该散的散去,这才走出来扫地提水,开始一个下人的日常生活。他对曲予和闵葵的劝说无动于衷。曲予说:“清,你出去置一份家业,成自己的家吧,你年纪也大了。”清说:“不中。”
还有一个比闵葵长得更为小巧的丫环,是老太太最后那些年召到身边的,叫小慧子。小慧子机灵过人,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溜溜转,一个孩子。她无家可归,曲府也就不忍让她离开。
另有一位常居的客人。她是从老太太在世时就住在曲府中的女人,年纪和闵葵差不多,是本家的远房亲戚,叫淑嫂。她男人十三岁去了海参崴,从此一去不归;前些年还一直捎钱、让人捎口信,这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了。她长得清清爽爽,高高的个子,总是扎了油亮的发髻,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灰气。她只吃自己做的食物,每天都要洗澡,一天不知要用香皂洗多少遍手。她除了与闵葵说话之外,与其余人很少搭言。她第一个注意到闵葵有了身孕,就替她到厨房里忙,干一些杂事。在这之前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书房中。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9)
在大院里,除了闵葵,就只有一个淑嫂君临一切了。她懂得应该为这个重要的院落分担一点什么。曲予——叫少爷或老爷都会遭到拒绝,所以现在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直呼他的名字——忙于他的“第一流的医院”,几乎早已对妻子疏于问候了。他注意到即将分娩的闵葵了吗?淑嫂说:“让葵子到医院里生吧,再不用请接生的人。”曲予说那当然了。无论是清还是小慧子,对淑嫂都恭敬得很。有一次清对曲予叫了一声“老爷”,立刻被呵斥了一句。他在淑嫂面前哭了。淑嫂说:“清,你为什么改不过来呢?”清说:“不中,改了不中。”“为什么不中?”“因为他是老爷。”
淑嫂为大院的事不停地操劳,人都累瘦了。因为医院开销太大,外面产业收支吃紧,大院里的日常生活再不能那么阔绰了。她精细地打算,一个月的账目下来就给闵葵过目,闵葵不知怎么感激她才好。
闵葵到医院住下了。都说曲府的人就是高贵自己,生个把孩子还要到医院哩。初生婴儿的啼哭把个崭新的医院惊动了,都知道这是曲府老爷——院长先生的太太生了。他们千方百计看上闵葵一眼,离开时都说:“太太挺小的,脸盘儿真俊。”曲予有了一个女儿。他在这之前一个月就给她取好了名字:曲。
从此闵葵的所有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了。她在海北女子学堂养成的读书习惯也中止了,现在顶多看看从大城市订阅的一两份画报。外面的风气已经十分开化,画报上不断出现一些外国影星的*剧照,有时还出现一些*的艺术摄影。她总是自己看,看过了,就全部锁好。有时淑嫂来借,她就说:让谁取走了。
医院给一个盲人做了眼科手术,那个人竟然恢复了光明。他高兴得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说神灵转世了,曲予老爷是菩萨派来的神人。有人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整个过程比拔火罐还舒服哩。医院的名声大震,接上又有了好几例小手术,都非常成功。对于那些穷人,只收取极少的费用;如果连这笔费用也缴不起,那就免费。而对那些富商、官府的人,却收很高的诊金。病人来自四面八方,最远的来自省会,甚至来自江南。医院的经济状况大变,设备也不断更新;如果不是后来的时局混乱,也许还会大大扩建。
曲予的名声已经超过了曲府前几代主人许多倍。他赢得了这个城市的普遍爱戴。当时好多派别支持的各种组织——妇女、码头工人、青年等行会,都邀请他去讲演。有的还请他担任名誉职务。他差不多一概谢绝了。只有几次讲演他是答应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次是出席外国人的飞机轰炸这座城市之后,抗敌协会组织的声讨大会。那一天讲演的人士有从省会来的高级参事宁周义,有当地政要;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曲予。人们为他欢呼,他洪亮的声音一次次被巨大的声浪所打断。他不断地挥动右手,请他们安静下来……他后来从前几排听众中竟发现抱了女儿的闵葵——她旁边就站了淑嫂。他在台上发现淑嫂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正深深地注视着自己。后来他就尽可能快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也就是这一次,他结识了高级参事宁周义。宁参事被邀到曲府,两人畅谈了很久,十分投机。简朴的宴席是淑嫂为他们准备的,连幼小的曲也为客人敬了一杯。宁周义把她抱起来,在她的脸庞上亲了一下。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0)
很久以来曲府都没有举行这样的宴会了。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曲予让府中所有人都参加。这一下清难坏了,他对前去喊他的小慧子连连说:“不中!不中!”小慧子说:“你不去才‘不中’。”他还是拒绝,身上都有些抖了。当时淑嫂正在厨房里忙,小慧子就来求她,她扔下铲子就去了,说了句:“别气曲先生了,快些洗洗手去吧。”清没说出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说了句:“那中吧。”
淑嫂好不容易才让清相信“先生”与“老爷”差不多,甚至比后者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