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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你在高原-第168章

小说: 你在高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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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那次我们到那个酒馆去,是要会著名的布洛西——很可爱的一个人,很早以前就听朋友讲过,说他如何如何棒,简直是个“中国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跟他坐在一起,常常忘记他是一个欧洲人;总之他对中国的艺术才真正叫懂,比许多国内专家懂多了,起码没有偏见吧;他来华工作很久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怀疑,一个大鼻子能那么精通中国艺术?

    记得那次我们就喝一种干葡萄酒。他单刀直入,马上就谈中国艺术。果然懂得很多,谈话时还不断夹杂一些方言土语,特别是粗话——他如此喜欢说粗话,如“他妈的”、“狗娘养的”、“屁话”、“什么玩艺儿”等等。后来我才明白,他在用这种办法显示自己的汉语水平。我被他的努力给打动了,着迷地望着他那双蓝眼睛、他栗黄色的头发。这人刚刚四十多岁,却过早地生出了深皱,这会儿喝完一杯酒竟然哭起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

    他在哭着咕哝:“可怕呀,可怕呀。你们中国浴血奋战,赶走了外国人,现在却忍受着另一种侵略——文化侵略!这种侵略更为冷酷,简直是惨不忍睹啊……”

    那一晚我首先被他的真诚、被他的“感同身受”所打动。我的眼睛也有点湿润,到后来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现在欧洲文化还是中心。没有办法,这里还是中心。所以说,我们这些人对于中国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的感动消失了。

    接上他一一数道中国的艺术。我不敢苟同,却不好意思反驳——一个欧洲人好不容易搞通了我们艰难晦涩的语言,还进而学会了那么多粗话,多不容易啊!我怎么忍心反驳呢?他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到后来把所有的粗话都用上了。他可真不容易。

    布洛西在中国是个有位置的人。不久他路过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又在挺好的一家饭店见面了。他再一次用粗话迎接了我,扳着我的肩膀,谈红卫兵,谈警察。他告诉:中国轰轰烈烈搞*的时候他在上海,还设法搞了一顶黄帽子,戴上了红袖章。那时他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好玩儿,跟着喊口号也是热血沸腾。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又蹦出了几句粗话。他有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热情。

    滨告诉我,她喜欢这种干葡萄酒。“太棒了,简直太棒了。”她说从来没喝到这么好的葡萄酒。“你同意吗?”“同意。不过这玩艺儿酸巴巴的,实在没有什么好。”我可能喝多了,就说了句实话,擦擦嘴。

    滨砰一下把酒杯放了,惊讶地看一眼雨子。雨子看一眼滨。

    我知道他们在心里嘲笑我,或者同情我。我告诉他们:我还没有习惯起来。

    “欧洲人最喜欢这种酒了。”滨说。

    美丽的滨,就是你这样的人把大鼻子给宠坏了。“我还是喜欢喝甜酒。我也喜欢美丽的姑娘——甜酒和美丽的姑娘才是一家。滨,你眼睛大大的,怎么就愿喝这种酸巴巴的东西呢?”

    滨嘴角瘪了瘪,我担心再说下去她就会哭起来吧。我结束语般地说:“干酒这玩艺儿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不能急于喜欢。”

    雨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滨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口酒,样子更为可爱。她大概在琢磨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又想起了梁先生,想那个衣襟上挂满了饭渣的老家伙——一个多么倔犟的老人……可爱的布洛西应该跟梁先生认识一下才好,想想那个邋里邋遢的梁先生扯上布洛西的手,摇摇晃晃走在街头上,该是多么有趣啊!梁先生会把他拉到一家街头小酒馆里——那里可没有鼻梁尖尖的英国女人和懒洋洋的音乐,可是那里会有另一种东西,比如说有一个戴绠线帽的小老头,正握着自己的二两小酒,弄一点花生豆和猪耳朵嗞嗞有声呢。那个布洛西像梁先生一样,伸手从碟子里捏起一粒花生米,再吱一声喝一口小酒……他将因此而成熟起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76)

    雨子家里既有聂老这样懂得欣赏和汲取的遗老,又有梁先生这样的古旧学人,同时还能如此喜欢干葡萄酒。这就是本城文化界的顶尖人物。我端起杯子碰一下滨的杯子,雨子也赶忙把杯子凑过来。我的眼睛长时间盯在滨的脸上,在心里承认:这双眼睛无比迷人。很多人看来并没有错,聂老也没有错。可是我觉得脸上被什么刺了一下,这才明白是雨子的目光。噢,我懂了,我不是聂老,我毕竟还是一个刚刚四十岁左右的人。我赶紧低下头,将这杯涩巴巴的东西一饮而尽。

    5

    在一个周末,趁着上午的凉爽,我又一次去找雨子。

    雨子夫妇非常高兴。玩到半上午时分,突然有人敲门。打开门,进来的又是那个衰老不堪的聂老。

    雨子过去搀他,他的拐杖还是一下一下捣着地。我发现他的白胡子很好看,飘飘洒洒,有点像春天晾在架子上的龙口粉丝。他一进门就用眼睛急急寻找滨。

    “聂老!聂老好……”滨迎上一步。

    聂老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滨去搀扶他,聂老说:“噢哟孩子呀,我想你呀,来看看你。”

    滨说:“我也想聂老。”

    聂老来不及坐下,就那么直盯盯地看着滨,看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坐在全家惟一的那把藤椅上。

    滨和我说了一句话,聂老就有点不高兴:“噢,孩子,来,过来坐,过来坐。”滨走近些。聂老让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让她把手放在桌上,然后按住了它。一会儿,他又把滨的手捧起来,抚摸着:“孩子啊,我有十几天没见你了吧?”滨说:“聂老,你前天不是来过吗?”

    “你记错了孩子,那是上个周的前天吧。”

    这种奇怪的记忆方式我觉得也很有趣。雨子和我一样,这时也在看聂老。聂老却旁若无人,只顾跟滨讲话。他的耳朵还算可以,不过有时也听不太清,不时把耳朵侧过去说:“孩子,大点声,大点声。”

    滨就大声说话,嘴巴差不多碰到他的耳朵了。老人高兴地点头,一下下捋着银须。他更多的时候是不做声,只微笑着看滨,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这样看了半天,他站起来,拄着拐说:“噢,孩子们忙吧,我不打扰了,行了。我走了。”

    我们大家都高兴地去送他。雨子说:“聂老走好。”

    他把雨子推开,因为滨在另一边搀扶他。

    滨把他送出门去,又送了很远,在小巷尽头说了五六分钟话,才跑回来。

    雨子告诉:“今天你来得太好了,我们特意约了老诗人、主编川流先生来我们家做客呢。”

    这真是太好了!滨对我至今不认识这位大名人甚以为怪,打趣说:“该认识的不认识,只知道乱跑。”她有点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就是崇拜那些艺术家,如果有人在我跟前诽谤艺术家,那我就会跟他讲:‘对,你可千万不要搞艺术,艺术这颗葡萄最酸了。’”她笑了好久。

    接近中午了,老诗人还没有来。屋子里越来越热,没有制冷设备,电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雨子额头渗出了汗,他要去打一个电话,可是刚起身就有人敲门: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大约有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像一个做粗活的码头工人。我们都迎上去,雨子马上给我们作了介绍。我紧紧地握住了老人的手。这时我才仔细地看了一眼,发现老人的嘴巴两旁有着深深的竖纹,这使他的脸相看上去十分果决。脸上的皱纹很细碎,显示了他的饱经风霜。我记得起他那些吟唱黄河的诗句,真像做梦一样,诗人就在面前。我握住了他硬硬的苍老的手。他微笑着,一个多么和祥的老人。他原来不像看上去那么严厉。他说:“噢,我知道你,知道你。我听雨子说过你……”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77)

    老诗人不停地吸烟。两根手指烤得焦黄。我搜索着记忆,好像很长时间了,只见过他很少几首短诗,而且我不得不说,有点平庸。我们很快就把话题引到杂志上。老诗人说:

    “没办法,现在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我看上去像他一样愤愤不平,实际上却在幸灾乐祸:“就是啊……”接上去我就把葡萄园接手这份杂志的设想提出来,但没有涉及合作的细节。老诗人使劲吸了口烟,说了句:“找牟澜!”

    吃饭时,刚喝了几口酒,老诗人的话就多起来。我发现他的酒量不大,脸很快就红了,昂奋起来。他开始不停地离开桌子,在屋里踱步,高声谈笑。他非常兴奋。

    雨子小声告诉:“听吧,就要朗诵了,快了。”

    他的话刚停,川流就伸长了左手,挥动着:“‘大海啊,汇集了我浑浊的眼泪……’”刚刚朗诵了一句,眼角的泪水就哗哗流下来。晶亮的泪水在脸颊上涂抹,皱纹像一道道小溪。我被深深地打动了。

    驳夜书

    [不得入内]

    吾等想起黑暗时世,即租界大门口,洋人那块惹咱生了大气的牌子:“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如此这般,当下时节,即便我这个文明人士也要骂上一句:我日他姥姥的!骂过之后心中空荡荡了无一物,这才明白是自己生气之缘故,那真真是有一些儿受辱不浅的感觉。看官你道怎的,想想看咱拿自己当狗可以,别人拿我们当狗事情何其严重也哉。所以我这里不依不饶,急他一千年都有些儿道理。

    狗这种动物差不多人人喜欢,有人将自己最爱之人,如亲子恋人统统比作这四蹄动物。这时被喻为狗者非但不恼,还喜乐颠颠幸福有余。咄!此乃两码事也,实为两种不同品种之狗。吾等这边厢说的是另一类令人讨厌,甚至是恨得牙根发痒的狗:走狗。人胡能喜欢走狗也哉。

    国难深重之年常听老人讲谈,那些给洋人当下走狗诸人——一般都是男人——可算获得好处若干,本人自觉高人一等,目无下尘。瞧他们打扮就和常人有异,如同期待下葬之死尸:头戴黑箍白呢礼帽,夏天则换成漂白草帽;对襟白绸子衣褂外加青丝裤,还扎上了黑色宽幅腿带子;一枝大盒子枪从肩上斜楞着挎下来;怀表眼镜扇子一色齐全;行路要骑锃光瓦亮的自行车;抽烟要抽二炮台……每到一村必踞于大槐树下,专门盯看织花边的姑娘呢,瞅个没人的工夫就上手摸人,直到闺女搽眼抹泪走人。当时人人喊其为走狗,也有人直接呼其为汉奸。那时节诸事皆反,洋人住处都有大兵扛枪把岗,华人不得入内,狗可入内——狼狗以及杂种狗,更有如上所说之两腿“走狗”,都可堂皇入内。他们一旦入内,也就分外得意,看门外那些不得入内之乡党,恣得要死。

    他们入内后晋见洋人,行洋礼迈洋步,说洋话吃洋饭。其余时间即陪洋人说话磨牙,琢磨洋人爱听什么拉杂。时间日久他们最懂洋人心思,所以开口必要大骂本地人士,骂起来一些儿情面都不留——把他们说得一钱不值,如同粪土——最后连洋人也要大吃一惊,连连发问:“你国原是如此低贱的族类?”“就是呀!要不说他们得灭亡嘛,要不说他们活该嘛,要不说我不和他们为伍嘛!”洋人心满意足,倒上一杯黄澄澄的美酒与之共饮。他试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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