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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降龙(出书版完结)-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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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生低声问道:“你姓满?”
  艾琳仰直了颀长的细脖子,在风中高傲地一点下巴,“是的,满五小姐就是我,很不像吗?”
  话音落下,她发现露生眼中本就微弱的一点光芒,这回是彻底地熄灭了,“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很惊讶。”
  艾琳听了他这冷淡的回答,心中忽然生出了怒火,“原来你是龙总司令的部下,可是说老实话,我依然没有看出你的职业是什么,总不会是专门给那位总司令做表哥吧?”
  露生虚弱而又镇定地答道:“你这样讲,也不算错。”
  艾琳冷笑一声,道:“噢,我想这种职业一定需要很好的涵养,以及一张干净的脸。”
  露生垂下了头,对着地面笑了一下,“见笑了。”然后抬起头面对着艾琳,他轻声又道:“这里很冷,你不要站得太久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向了楼门。艾琳抬眼瞪着他,本来是对他又怨恨又鄙薄的,可是因他说走就走,不许她怨恨鄙薄个痛快,所以变成了极度的不甘心,恨不能拔脚把他追回来。
  她看着露生慢慢地往回走。那个背影高大而富有男子气,然而又带了一点颓唐。这点颓唐让他惹人怜,即使他被龙相当众舔了一口,也像是英雄落难了。
  艾琳认为像白露生这样的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弄臣或者小丑,走到哪里都应该是被人尊重的,所以龙相舔他,不是玩笑,而是冒犯。
  忽然间,她又想:“不会今日一别,他又消失了吧?”
  这个念头让她紧张起来。她颇想揪住露生问上一问,然而在接下来的时间内,露生对龙相寸步不离,而她天然地对龙相很反感,简直没办法靠近那人,去和露生搭话。
  艾琳总觉得龙相那个模样很邪。美男子也不是那种美法,他简直有些像鬼狐了。
  酒会开着开着变成了舞会,直到午夜之后才结束。龙相喝了无数的酒,然而并没有酩酊大醉,甚至完全没有撒酒疯;丫丫像是个受刑人,茫然无措地熬到了席散,及至出门坐上汽车时,她简直轻松欢喜得想要跳一跳。
  谁也没有留意到露生,露生像个影子一样尾随着他们回了住所。丫丫强打精神伺候龙相休息,忙得什么都顾不上,所以露生又像个影子一样,很孤独地飘回了一楼房间。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他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很讽刺:自己的仇人和龙相言谈甚欢,即便双方都只是敷衍,也还是太“欢”了;唯一一个异性朋友,又是满树才的女儿——天下女子千千万,而满树才一共只有五个女儿,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便遇上了那千万分之一。
  他并没有爱上艾琳,但好感是有的,没有多,也有少。所以在知道她姓满之后,他心里很难受,感觉自己是被命运戏弄了。
  他的命运不好,他恨自己的命运,像恨满树才一样恨。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龙相一直马不停蹄地忙碌。不是忙军务,是忙着玩。
  玩伴与向导都不是露生,尽管露生对北京很熟悉。满家的大少爷和龙相交了朋友,满家的大少奶奶还邀请丫丫出门逛了一次洋行,买了两枚翡翠戒指,一只自己戴,一只给丫丫。丫丫怕生,但是禁不住大少奶奶主动和她亲热,仿佛她俩乃是一对亲姐妹。
  露生冷眼旁观,不言不语。他逼迫自己静下心来,沉默地等待。好朋友是假象,亲姐妹也是假象,他等着龙相找准机会,对满树才痛下杀手、一击即中。
  饶有耐心地等了又等,他等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那机会还没到,而他知道龙相是个官迷心窍的家伙,所作所为都必有所谓,所以压着性子绝不催促。一是怕龙相闹脾气,二是怕自己没有龙相的高瞻远瞩,再耽误了人家的大业。
  旧历春节过后,龙相搬出了满树才为他预备的宅子,另找了一处更为豪阔的公馆居住。露生在一旁静静地看,看他像是要和满树才拉开距离,心中便生出一阵狂喜,心想这回机会大概是要来了,龙相已经开始做起准备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龙相的确是调动军队开了战,只可惜对手并非满树才。对手不是满树才,盟友却是满树才。他和满树才齐心合力,打跑了个半大不小的某将军。而这位倒霉将军留下的财富与地盘,便被这二位和平地瓜分了。
  到了这个时候,露生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露生忍不住跑去当面质问了龙相,问他“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发兵”,龙相当时正坐在床上,伸着胳膊让丫丫伺候他穿上衣。听了露生的问话,他愣头愣脑地睁圆了眼睛看人,显然是被露生问傻了。
  露生看了他的反应,心里冷了一下,于是做了解释,“打满树才。”
  丫丫的动作放缓了,一边把袖子往龙相的胳膊上套,一边竖了耳朵去听龙相的回答。龙相眨巴眨巴眼睛,反问道:“我打满树才干什么?”
  露生的心彻底凉了,“你说呢?”
  龙相张大嘴巴,俯下身打了个歇斯底里的大哈欠,然后抬起头眯细了眼睛答道:“啊,想起来了。我知道,我没忘,你放心地等着吧!”
  露生问了一句:“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此言一出,龙相立刻向前一踢腿。脚上的拖鞋滴溜溜飞出去,正好击中了露生的膝盖,“你敢逼我?形势一天一个样子,我哪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跑到我这儿添什么乱?”
  露生转身用脚把拖鞋踢回了龙相面前,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只说:“你答应过要帮我报仇,不能反悔。”
  龙相不耐烦地连连挥手,用手势把露生撵了出去。
  又过了三个月,盛夏来了。
  龙相这一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盟友的数目也增多了,不再只有满树才一个。他是有点手段的,手段不足,还有运气来补。战场他是不屑于亲自跑了,养尊处优地长住在北京,他已经把家乡小城抛去了脑后。露生看他活得悠游得意,显然没有丝毫斗志杀心。即便有,那志与心也不是冲着满树才去的。
  于是他又去向龙相追问了一次,出乎他意料的,龙相竟然抽了他一记耳光。
  龙相若是耍无赖闹脾气,他气归气,心里还不会生出别的念头;然而龙相这一次的反应太异常了。他并非是不耐烦,他是恼羞成怒,仿佛露生这一催促戳到了他的痛脚,以至于他要先下手为强,赶在露生头里撒一场野。
  如他所愿,露生果然像是知难而退,捂着脸滚蛋了。
  露生滚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挨了巴掌的面颊很热,手和脚却很凉,凉得发僵发硬,一个人像是死了一半。
  龙相,在某些事上,精明至极;可在另外的某些事上,他还纯粹是个小孩子。比如方才那一记耳光,他打得多么慌多么怯,简直像是随时预备着要落荒而逃。为什么要逃?因为他食言了,心虚了,怕了。
  露生直到如今才确定了:龙相不会为了自己和满树才翻脸。因为和满树才结盟有利益,他们互相关照互相利用,已经成了一国的人。与土地和财富相比,区区一个白露生,实在是不算什么。
  白露生一无所有,给不了他什么,能给的只有感情与力气。然而他如今人大心大眼界大,爱他的人太多了,爱他的人能给他的,也太多了。至于那爱是真是假,并没有关系。横竖在太平世界里,真爱假爱看起来差不了许多,同样都能哄他开心。他是个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人,哪里会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义?
  露生又回忆起自己十几岁时和他闹了一次大别扭,当时气得要走,吓得他站在房内窗前,站了一夜的岗,生怕自己会再一次偷着开溜。生生地站一夜,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如果放到现在,他一定不会这么干了。没了自己,还有别人,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与世隔绝的小男孩。那些年自己和丫丫就是他的世界,如今不同了,如今他权势滔天,手里攥住了一个真的世界。手指略紧一紧,他还能攥出这个世界的血来。
  想到这里,露生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笑自己这些年异想天开,真是太自信了,太天真了,以为自己只要对他够好,他就会永远恋着自己顺着自己;以为他纵然顽劣凶狠,可一颗心是赤诚的,起码对自己,是赤诚的。
  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因为初相见时龙相是个不知好歹的小毛孩子,所以他便痴想着对方永远年幼无知。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那龙相是能和满树才分庭抗礼的人,他耍起手段来,连徐参谋长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有着这样深的城府,而自己却认定了他只会撒野发疯,认定了他是个离不得自己的小毛孩子,这真是太可笑了。不仅是可笑,干脆就是愚蠢了。
  自己把丫丫的幸福也牺牲掉了——丫丫的幸福,自己的幸福,全牺牲掉了,就为了哄龙相高兴。仿佛他是个绝世大美人,千金难买一笑。
  沉沉地思索了良久,最后露生很茫然地站在了窗前。窗外是个花红柳绿的好天地,天空蓝得炫人眼目,鲜艳得几乎令人微醺。露生在这样美丽的时节与世界里,竟找不到一条合适的道路来走。
  于是他便静静地躲在房里,一直躲到了中秋节这一天。
  中秋节这一天的天气很好,然而龙宅的气氛并不好,因为龙家的第一号主人早上发了一顿小脾气。触了逆鳞的人是露生——露生其实已经是心如明镜了,然而不甘心,试试探探地,他又问了龙相一次:“你还记不记得——”
  他的话只说了个开头,然而很奇异地,龙相猜出了他的全部下文。很不耐烦地拧起两道眉毛,他开口答道:“露生,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耽误了我的大事,你赔得起吗?”
  说完这话,他很有力度地看了露生一眼,“有你的吃有你的喝,不就得了?一百年前的破事儿了,你总跟我啰唆什么?我好了,你们才能好;我不好,你们全给我要饭去!”
  露生站在他面前,胸腔里好像没了心。先前心脏跳动的地方成了个空洞,里面呼呼地吹着穿堂风,把他吹成透心凉。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用意,所以始终留在你的身边。”他听见自己对龙相说话,声音飘忽微弱,仿佛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膜,“我的确是没有你的本事,但我并不害怕去独自谋生。如果事情就是这样了,那么,我也应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龙相抬头看他,“什么‘事情就是这样了’?‘这样’是哪样?”
  露生想了想,想的时候脑子里空空荡荡,他只是做了个想的姿态。随即好脾气地一笑,他轻声答道:“我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龙相迈步走到了他面前,仰起脸来仔细地审视他,“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去医院瞧瞧,大过节的,你跑到我这儿来发什么神经?我这些天没碰丫丫一手指头,也没招惹过你,也没闯过祸,总而言之,我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没你教训我的分儿!滚!”
  说完这话,他下意识地磨了磨牙,心里有些兴奋,预备着和露生大打一架。对他来讲,打架时常是带有娱乐性的。他生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运动,打架就是他强身健体的方式。
  然而露生并不想在中秋节和他打架——不是中秋节,也不打他了。
  低头直视着龙相的眼睛,他想这人徒有一张美丽的面孔,心肠却是冷酷的。性情再糟糕,只要心肠好,这人就还值得他疼爱。但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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