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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苏童-第256章

小说: 苏童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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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孟不是那种不肖之子,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这一点甚至可以用他的婚姻来证明。他常常向他的知己朋友透露他的第一次婚姻破裂的原因,他的前妻什么都好,就是容不得他的母亲,他的前妻是大学生,就是看不起他母亲的无知和世俗,他的前妻文学素养很高,她的语言天赋就被用来贬低和丑化他母亲了,有一次她对他说,你母亲天天忙里忙外的,怎么还那么胖?他说着还捂嘴吃吃地笑,她说,你母亲的身子像一座楼房,你母亲的乳房像两个阳台,你说像不像?小孟说他当时二话没说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一个星期后他们就离婚了。小孟对他的朋友说,我可不像你们这么没出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小孟的媳妇要是敢污辱我母亲,我就跟她离。朋友们都相信小孟的话,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吹牛的必要,况且他们都亲眼见过小孟的母亲,小孟的公司刚刚开张那会儿,那个老妇人天天中午提着饭盒去给儿子送午饭。
              
  正逢下午人们下班时间,街上交通很拥挤,小孟不得不放慢摩托车的车速,偶尔地他伸手到后座上摸一摸那盒蛋糕,蛋糕安然无恙。母亲从来不喜欢甜点,花这么多钱买来的蛋糕不会得到她的赏识,她会怪他乱花钱,他不在乎,这是他的心意。那六十根蜡烛确实无法插到蛋糕上去,这一点店里的小姐说得对,但是谁在乎这些呢?这是他的心意,插六根还是插六十根是另外一回事。小孟想象着母亲在家里翘首等待他的情景,他知道他的脾气,这么长时间不去看她,她一定生气了,她会说,你来干什么?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吗?母亲怎么数落他他也会陪笑脸的,他的心里当然有母亲,什么东西也替代不了他对母亲的感情。小孟想着这些,一只手又忍不住伸出去摸了摸蛋糕盒,这次他摸到了一种粘粘的东西,他估计是里面的奶油漏到盒子外面来了,放到嘴边尝一尝,果然是甜的,果然是很新鲜很美味的奶油。他一直喜欢甜食,母亲却不碰甜食,他知道这盒蛋糕最后会被他自己消灭一半,母亲会在一边很满足地看他吃,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的,小孟兀自一笑,他想象着母亲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块浸过水的手中,随时准备替他抹去脸上的奶油,小孟觉得奇怪,他想象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母亲也还年轻,他摇摇头,心里对自己说,那时候的蛋糕哪儿有这么多奶油?
              
  小孟中途下车就是为了那盒蛋糕,他的摩托车停在建材公司的门口,说来也巧,小孟的一个朋友,外号叫黑鱼的,正好从门里出来,黑鱼对他叫了一声,你来干什么?人家都下班啦,你来谈什么狗屁生意?小孟说,谈什么生意?谁跟你似的,整天像蚊子飞来飞去的,也就能喝几口人血,喝几口就撑死了。小孟低头调整蛋糕盒的位置,黑鱼就站在他身后看,黑鱼说,放不好,吃掉算了。黑鱼的一只手伸向蛋糕盒,被小孟打掉了,小孟说,别闹,这是我母亲的生日蛋糕,我正赶去给她祝寿呢。黑鱼怪笑一声,说,看不出来,你还是孝子呢。小孟对黑鱼这种态度很反感,他骂了句脏话,说,你以为我跟你似的,你他妈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怎么骂黑鱼他也不生气,黑鱼说他要赶时间去工人新村,要小孟捎他一程。小孟有点犹豫,他说,不顺路,我家里人等着我呢。黑鱼并不理会,他擅自打开储备箱取出头盔戴上,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坐,他说,我给你捧着这蛋糕,嘿,这蛋糕还真是高级,有你这么个孝子,你母亲真是福如东海嘛。
              
  也可以说问题主要是出在黑鱼身上。小孟是个讲义气的人,遇到中途拦车的朋友他不能拒绝,他做不出那种绝情绝意的事。他带着黑鱼往工人新村去,在路上他随口问了一句,去工人新村干什么?黑鱼却吞吞吐吐起来,他说,找大个子,谈夹板的事。小孟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就追问起来,他说,谁要的货?黑鱼说,还没有下家呢,这不是去看货吗?黑鱼越是闪烁其词小孟越是穷追不舍,小孟说、是水曲柳的还是柳按的?是杨木的?黑鱼说,还不知道呢?这不是要去看货吗?小孟仍然不罢休,他又问,多少钱一张?这次黑鱼沉不住气了,你想干什么?他在后面嚷嚷起来,想打伏击战啊?小孟没说话,他的眼前出现了胖子笑容可掬的脸和臃肿的身体,胖子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小孟现在怀疑胖子也是他们共同的下家,但他没有把他的忧虑表露出来,他只说了一句,现在夹板不好做了。
              
  摩托车停在一幢居民楼前,到了这里小孟才想起来大个子家他是来过的,他问黑鱼,大个子是姓黄吧?黑鱼不解地点点头,小孟就笑起来,说,我以为是谁呢,闹半天就是老黄,我们五年前就认识了。黑鱼说,那就一起进去坐坐?小孟看了黑鱼一眼,他知道黑鱼是客套,但他还是顺水推舟地下了车,锁好了他的摩托。
              
  小孟从黑鱼手中接过蛋糕盒,他说,进去坐五分钟,看看老朋友,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开晚饭呢。黑鱼扫了眼他手里的蛋糕,他说,你提着这东西进去,人家以为是送给他的呢。小孟说,送给他也没什么大不了,一盒蛋糕嘛。
              
  隔着门就听见了大个子家里洗牌的声音,一听就是在打麻将。屋里乌烟瘴气的,四个男人,除了大个子,其他三个小孟都不认识,黑鱼似乎也不认识。黑鱼凑到大个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大个子说,急什么?等打完这一圈牌再说。
              
  大个子没有认出他来,小孟一点也不计较,他也是个嗜好麻将的人,知道上了牌桌的人没心情应酬。小孟就提着蛋糕盒站在大个子身边看牌,他对黑鱼说,我看五分钟就走。黑鱼说,你拿着它不嫌累?你怕谁抢你的蛋糕吃啊?小孟就走到一边把蛋糕盒放在电视机上,他看了看盒子里的蛋糕,发现那上面的几个红红绿绿的字已经扭结在一起,无法辨认了。
              
  大个子手气不错,他们一来他就和了个清一色,小孟忍不住地渲染那只关键的九饼,他对黑鱼说,能听九饼就要听九饼、这牌邪门,我也迷信九饼,上次跟胖子他们玩牌,我就是靠九饼和了个七对,一下子把本全捞回来了。黑鱼无动于衷,他面有愠色,用一种冰冷的语调说,你还能赢牌?小盂无疑是觉察到了黑鱼的敌意,他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小孟嘿地一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黑鱼的肩膀,他说,我马上就走,我看完这圈牌就走。
              
  小孟确实没有什么阴谋,小孟看见麻将就忘了什么夹板和下家的事了,但黑鱼的戒备之意已经越来越明显,他如坐针毡,并且有意站到大个子一边,把小孟和大个子隔得远远的,小孟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孟的嘴角因此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黑鱼越是这样他越是不走,他换了个位置,站在另一个人身后看牌,小孟看牌很讲规矩,他只是在推牌以后评论几句,每句话都讲在点子上,打牌的人对小孟的牌经都点头称是,所以后来大个子要上厕所的时候他就让小孟来替他,他对小孟说,我一看你就是老牌棍子,你替我打两付,输赢都算我的。
              
  小孟看了看黑鱼,黑鱼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他说,看看几点了,你不去你母亲那儿了?小孟没有看他的手表,他只是看着黑鱼略显尴尬的脸,一边坐了下来,他听见黑鱼说,再不走你的蛋糕就坏啦。小孟装作没听见,小孟就是这种脾气的人,你把他当贼他就要做出贼的模样,吓你一跳也是赚的。
              
  上了牌桌就顾不上别的了,小孟盯着自己手上的牌,他没有注意到大个子在电视机那里停留的动作、他没有想到大个子的肚子这么饿,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开了他的蛋糕盒,他没有想到大个子一口就吃掉了小半块蛋糕,而且把那么一只高级的蛋糕抓的像一堆烂面团似的。他真的没有想到,后来他回忆起黑鱼突然爆发的那阵怪笑,后来他知道黑鱼在笑什么了,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后来看见的就是这只一片狼籍的蛋糕,蛋糕上的那八个字被吃掉了两个,剩下的也失去字的形状了。
              
  小孟拿起蛋糕盒发愣的时候大个子发现了自己的过失,他说,是你的蛋糕?哎呀,让我吃了,我以为是我家的呢。小孟说,没关系,一盒蛋糕嘛,吃了就吃了。小孟心里很恼火,他想大个子你又不跟我做生意,你肚子饿也该吃黑鱼的蛋糕,怎么把我的蛋糕给吃了?小孟心里这么暗暗骂着,嘴上却说,没关系,吃了我再买一盒。小孟看见那几盒彩色小蜡烛,有的散在电视机上,有的落在了桌上,他把五盒蜡烛都收起来,放进了夹克的口袋里。蛋糕没用了,那些蜡烛还有什么用?小孟想早知道就不跟店里那小姐争了,还把人家弄得眼泪汪汪的。小孟苦笑着拍了拍口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带着那些蜡烛。临出门时他看了眼蛋糕盒,他说,这蛋糕就留给你们吃吧,我再去买一盒。
              
  问题还是出在黑鱼身上,黑鱼明明看出小孟的情绪了,他不知为什么说了那句话,他跟在小孟的身后说,哪儿还有蛋糕卖?蛋糕店都关门了!小孟突然停住脚步,小孟的微笑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他做了那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动作,屋里的人看见他抓过蛋糕盒,狠狠地扣在黑鱼的头上,他们看见黑鱼的脑袋上像顶了一只式样新颖的帽子,黑鱼对小孟的袭击猝不及防,他张大嘴看着小孟,他说,你他妈的发疯了?小孟没说什么,小孟突然哈哈一笑,然后他冷静地绕过麻将桌,朝四个人的后背每人拍了一下,就这样小孟扬长而去。
              
  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小孟没有想到他会在大个子家里呆这么久,不过看了一圈牌,怎么会有这么长时间呢?小孟现在能够想象到母亲和妹妹他们等得忧心如焚,他知道等人的滋味是最难受的,可是他可以向天发誓他不是故意的,他确实没想到看一圈牌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小孟的摩托车向西郊急驰而去,路上他清晰地听见了从口袋里传来的那种声音,他猜到是那些彩色小蜡烛被折断了。这下好了,他在蛋糕店里所做的一切都变得荒诞可笑了,小孟想今天也许并不是一个好日子,不是好日子,却是他母亲六十大寿的日子,不管怎样他也得赶回去,赶回去为母亲祝寿。小孟曾经路过两家夜间营业的点心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诱人的大蛋糕,但是小孟没有下车,小孟只想早点赶到母亲身边,其实有没有蛋糕他也无所谓,他了解他母亲的脾气,他更懂得他们的母子感情,带不带蛋糕他都是他母亲的儿子。
     
  我保持沉默。那天早晨我看见了和冯小桃走在一起的人。我亲眼看见他们从大坝上手牵手地冲下来,向农场走来。冯小桃穿着红衬衫、白裙子,那么醒目的女孩,只有瞎子才认不出她来。另外一个人是男的,那个男的在靠近香草田的时候突然消失了。他消失了也没用,我看见了他。我知道他是谁,但我不想说。对于这件事,我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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