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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村上春树作品集-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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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又是岔路,然后T字路…我的头脑已经完全混乱了。市立图书馆的地下,有这么广大的迷魂阵,简直乱来。市政府没有理由批准这种地下迷魂阵的建设预算的。我本来想问老人这个问题,结果怕被他骂而没敢问。

走廊尽头有一扇和刚才一样的门。门上挂着“阅览室”的牌子。周围寂静得像墓场一样,只有我的皮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老人却毫无声息地走着。

老人从上衣口袋叮叮当当地取出大把钥匙串来,在灯下选出一支,插进铁门的钥匙洞里转了转。实在令人厌恶。

2

“好了好了!”老人说:“进来吧!”

“可是里面黑漆漆的啊。”我抗议着。

老人不高兴地咳嗽一声,把背伸直,转身向着我,老人好像忽然变成一个高大的男人似的。眼睛像黄昏的山羊一般闪闪发光。

“喂!小伙子,谁说在没人的房间,要一整天点着灯的?嗯?你这是在命令我吗?”

“不没这意思……”

“哼!真嚷嚷。算了,你回去好了,随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对不起。”我道着歉,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觉得老人好像是某种不吉祥的存在,不过又像只是爱生气的不幸老人似的,我平常对老人就不太清楚,因此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这个意思,如果说错了什么,我向你道歉。”

“都一样。”老人说:“嘴巴讲比较容易。”

“真的不是这样,也没关系,对不起我不该多嘴。”

“哼。”老人说着注视我的眼睛。“那么你要不要进去?”

“嗯,我进去。”我用力说。为什么我竟然违背自己的意思说这些、做这些呢?

“里面一进去就有楼梯,手要捉紧墙上的扶手,免得跌倒啊。”老人说。

我率先走进黑暗中,老人从后面把门关上,并听见钥匙咔一声锁上了。

“为什么要上锁呢?”

“这是规矩,是规矩呀。’老人说:“上面的人定了几千/几万个这一类的规矩,你东抱怨西抱怨的烦死人。”

我索性继续走下阶梯,长得可怕的阶梯。简直像印加的井似的。墙上打有斑驳生锈的铁扶手。连一丝光线一点明亮都没有。就像被人从头上罩个头巾似的完全漆黑。

只有我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吱咯吱地响着,如果没这鞋子声,连是不是自己的脚都搞不清楚了。

“好了,就停在那里。”老人说。我停下来。老人推开我,走到前面,又叮叮当当地拿出钥匙,然后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明明是完全黑漆漆的,老人的动作却像什么都看得见似的。

门一开,从里面透出令人怀念的黄色灯光,虽然是微弱的光,可是眼睛却花了好些时间才习惯过来。从门里走出一位打扮成羊模样的矮小男人,拉起我的手。

“晦,欢迎光临。”羊男说。

“你好!”我说。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羊男全身披挂着真正的羊皮,手戴黑手套,脚穿黑工作鞋,而且脸上戴了黑色的面具,从面具里透出一对喜欢亲近人的小眼睛,我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打扮成那副模样的,总之那打扮跟他非常搭配,他看了我的脸好一会儿,然后瞄了一下我抱着的书。

“你是要来这里读书的吗?”

“是的。”我说。

“真的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

羊男的说法有些奇怪,我无言以对。

“好好回答啊!”老人急忙催促我:“不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想丢我的脸吗?”

“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说。

“我说得没错吧。”老人好像在夸耀他的胜利。

“不过老师啊!”羊男对老人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嘛。”

“吓,少嘻嘻!”老人突然从西装裤后面拉出一根短短的柳条,往羊男脸上“咧!”地抽打下去。“快点带他到房间里去。”

羊男一脸为难地再度拉起我的手。嘴唇旁边红肿起一条伤痕。

“走吧。”

“到哪里去?”

“书房啊,你不是来读书的吗?”

羊男带头,我们走过像蚂蚁窝一样弯弯曲曲的狭小走廊。

我们走了很久,向右边弯了好几次,向左边也转了好几次,有些是斜角,有些是S形转弯,因此到底离出发点多远,简直完全搞不清楚。我在半路上就已经放弃再去辨认方向了,接下来就一直盯着羊男矮胖的背影,羊男的衣服还附着短短的尾巴,一定起路来,就像钟摆似的左右摇晃。

“好了好了。”羊男说着突然站定。“到了。”

“请等一下。”我说。“这不是牢房吗?”

“是啊。”羊男点点头。

“说得不错。”老人说道。

“不对呀,你说是要到书房去的,我才跟着来到这里呀。”

“你上当了。”羊男很干脆地说。

“我骗你的。”老人说。

“可是这…·”

老人从裤子后面拿出柳条,往我脸上刷地抽打下来。

“少废话,进去吧。而且要把这三本书全部念完,背熟。一个月以后我要亲自考试。如果你能好好背熟,就让你出去。”

“简直乱来嘛。”我抗议道。“一个月怎么可能把这么厚的书全部记熟,而且现在家里我母亲正……”

老人把柳条一挥,我急忙闪开,却正好打在羊男脸上。老人在气头上,又抽了羊男一下,真是太过分了。

“反正把这家伙关进去。”老人说完便匆匆走掉。

“痛不痛?”我问羊男。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羊男说:“重要的是我不得不把你关进去。”

“实在不想进去。”

“我还不一样不愿意,可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

“那我就要被打得更惨哪。”

我觉得羊男实在太可怜了,因此乖乖进了牢房。牢房里有床、桌子,和抽水马桶,洗脸台上放着牙刷和漱口杯,每一样东西都奇脏无比,牙膏是我最讨厌的草莓味的,沉重的铁门上面附有探望用的格子廖,下面则有细长的送饭口。羊男把桌上台灯的开关按亮又按熄了几次之后,朝我笑一笑。

“不错吧?”

“嗯,还好。”我说。

“每天送三次饭,三点还有甜甜圈、橙汁呢。甜甜圈是我亲自炸的,脆脆的非常好吃!”

“那真谢了。”我说。

“那么把脚伸出来吧/

我把脚伸出去,羊男从床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球,并把那上面附着的锁往我脚踝一套锁了起来,还把那钥匙放进毛皮外套胸部的口袋,把拉链拉上。

“好冷啊。”我说。

“什么话,一会儿就习惯了。”羊男说:“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晚饭来。”

“嘿,羊男先生。”我问他:“真的必须在这里待一个月吗?”

“对呀。”羊男说:“就是这样啊。”

“一个月以后真的会放我出去吗?”

“不”

“那不然怎么办?”

“这倒很难解释呢。”

“拜托拜托告诉我,家里面我妈正在担心呢。”

“嗯,也就是说啊,会用锯子把你的头锯断,然后把你的脑浆淋淋淋地吸光。”

我跌坐在床上抱着脑袋,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没问题,没问题,吃过饭就会有精神的。”羊男说。

3

“羊男先生,为什么我的脑浆要被淋淋淋地吸光呢?”我试着问看看。

“噢,是这样的,听说塞满了知识的脑浆,非常好吃呐。怎么说好呢,糊糊的,而且也有点一粒一粒的……”

“所以要花一个月先塞满了知识再来吸对吗?”

“就是这么回事。”

羊男从衣服口袋掏出Sevenstar香烟,用一百元的打火机点上火。

“可是这不管怎么说都太残忍了吧?”

“嗯,是啊。”羊男说:“可是每个图书馆都这样做啊,总之是你自己运气不好嘛。”

“你是说每个图书馆都这样吗?”

“是啊。不然你看,光是借书出去,图书馆老是赔本哪。而且有好多人宁可脑浆被吸光,也要获取知识啊,你还不是为了要得到别的地方所没有的知识,才到这里来的对吗?”

“不对呀,我只是忽然心血来潮而已呀,有没有都无所谓的。”

羊男好像颇伤脑筋似地歪着头。“那就未免太可怜了。”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不,那可不行,这么一来,我可惨了,真的很惨咯,会被电锯把肚子切掉一半的,你说惨不惨?”

“惨。”我说。

“我以前也曾经被整过一次,花了两个星期伤口才愈合,两星期暗,所以呀,请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这件事就姑且算了,如果我拒绝读书呢?会怎么样?”

羊男全身发抖起来。

“你还是别这样比较好,因为我不愿意报告坏消息。这地下室的地下,还有更凄惨的地方。脑浆被吸掉还算好得多呢。”

羊男走了以后,就留下我一个人在牢房里。我趴在硬绑绑的床上,一个人稀哩哗啦地哭了一个钟头,蓝色的谷壳枕头被眼泪沾得湿嗒嗒的。

到底该怎么办呢。既不愿意脑浆被淋淋淋地吸掉,又讨厌被赶进更深一层的悲惨世界。

手表指着六点半。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母亲在家一定正在担心。如果半夜我还不回去,也许会发疯呢,就是这样的母亲,每次都往坏的地方想。要不是往坏的地方想,就是在看电视,这两者之一。她不晓得有没有帮我喂白头翁。

七点钟有人敲门然后门被打开,一个我从来没看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推着推车走进房间。漂亮得让你眼睛都会癌的漂亮。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手脚和脖子细得好像马上就会折断似的,长长的头发像把宝石溶进去一样地闪闪发光。谁都会做梦,而这正是只有在梦中才看得见的少女。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推车上的菜排在桌上。我呆呆望着她静悄悄的动作。

菜都是非常精致的莱。有海胆汤、鳝鱼的乳酪、芦笋拌西洋芝麻,还有葡萄汁。把这些排完以后,她招招手说,别哭了,来吃饭吧。

“你不能说话吗?”我试着问她。

是,我小时候声带就坏了。

“所以你就做羊男的助手吗?”

是。她稍稍微笑一下。那微笑美妙得让你心脏都要裂成两半。

羊男是个好人,不过他非常怕爷爷。

我依然坐在床上,一直凝视着她。她悄悄低下眼睛,下一个瞬间就从房间里消失了。就像五月的风似的飘飘然地消失,我连关门声都没听到。

食物味道非常好,可是喉咙连一半都吞不下去,觉得好像要把铅块塞进胃里似的。我把餐具收拾好,躺在床上,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逃出这里。图书馆地下居然有这样的迷魂阵,是绝对的错误。同时谁吸谁的脑浆也是不能容许的事。况且也不能让母亲发疯,让白头翁饿死啊。

可是一想到怎么才能从这里逃出去时,我简直束手无策。脚上挂着脚镣,门被锁着,而且纵然可以逃出这个房间,又怎么逃得出那黑漆漆的迷魂阵呢?

我叹了一口气,又哭了一阵子,我的个性非常脆弱,经常都只想着母亲和白头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一定是被狗咬过的关系。

哭了一会儿之后,想起那位美丽的少女,心情稍微好转,只能尽力去做可以做的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得多。何况羊男和美丽的少女也不是坏人,机会总会来到吧。

我拿起〈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吏的日记〉,伏案翻阅起来。为了掌握机会,首先不得不装作柔顺的样子…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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