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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大明王朝1566-第90章

小说: 大明王朝1566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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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嵩府客厅
  徐阶是吕芳出西苑时就同时派人去叫的,因此很快便赶到了。
  所有的侍从人等都打发了出去,大客厅旁的饭厅四方桌边主位上坐着严嵩。上首客位坐着吕芳,下首客位坐着徐阶。
  严嵩其实已用过早点,但吕芳和徐阶却还是空着肚子来的。好在相府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厨子当值,无论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皆叱咄可办。转眼间桌上又摆好了精致的四荤四素冷热菜肴,三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从第一屉上可以看见行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可见此老之善会养生。
  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一只元朝官窑的蓝釉酒杯,一个南宋官窑的青釉碟子。
  就在昨夜,三个人谁也没想到此时会在这里同进早餐;就在此时,三人谁都知道这顿早餐就像屉笼里的六个小笼包,没有咬破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荤是素。
  吕芳带来的那坛四十年陈酿就摆在自己桌前。没有侍从,他正好自己站了起来,捧起了酒坛。
  徐阶立刻跟着站起了,严嵩扶着桌沿也做出要站起的样子。
  “严阁老请坐。”吕芳叫住了严嵩,却一任对面的徐阶站着,捧着酒坛自己也站着,“这坛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人继大统,咱家也是那年开始跟着皇上。一眨眼四十年了。”说完,给严嵩斟了满满的一杯,给徐阶却只斟了半杯,再下来给自己也只斟了半杯,放下了酒坛。
  常言道酒满荼堪,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二老竖起了耳朵,这样不按常理斟酒更让二人心鼓暗敲起来。严嵩和徐阶都望向吕芳。
  吕芳:“皇上这四十年不容易呀,严阁老这二十年也不容易呀,徐阁老人阁晚些,也有十来年了吧,都不容易。至于咱家,皇上身边一个奴才而已,就不足论了。我们三人虽然职分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涩,嘴上不说肠子知道。
  徐阁老。“
  徐阶仍然站在那里:“吕公公请赐教。”
  吕芳:“咱家给严阁老倒了满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给您老也只倒了半杯,您老不介意吧?”
  徐阶:“严阁老是首辅,朝里的担子都是他老担着,我能陪着喝半杯已是逾份了。
  可宫里的担子全在吕公公肩上,不应该也只倒半杯。“
  吕芳就是要逗出他这句话,待他说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着桌子径直送到徐阶面前放下了:“徐阁老这样说,咱家连喝半杯的资格都没有。这半杯敬了您老。两个半杯,加起来就是一杯,徐阁老和严阁老也打个平手了。”
  徐阶再深沉,此时已是失惊:“吕公公这话我万难领受。倘是徐某有何过错,皇上有何旨意,吕公公请宣旨就是。”说着离开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
  “别价!”吕芳几十年跟嘉靖当差,敏捷远胜常人,一步便绕过桌子,在徐阶还未跪下前已将他搀住了,“咱家这就明说了,我今早来皇上并不知道。”
  徐阶半曲着身子由惊转愣,抬头望着吕芳。
  严嵩眼中也露出了惊疑,隔桌望着吕芳。
  “请坐,坐下再说。”吕芳搀了徐阶一把,把徐阶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从衣袖里掏出,海瑞和王用汲审郑泌昌、何茂才的那两份供词,“这里有两样东西,是浙江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的,没敢呈交皇上,请二位阁老轮着先看,看了再说。”说着将两份供词一份递给严嵩,一份递给徐阶。
  二人立刻凝肃起来,都双手接过供词,接着又各自从袖袍里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镜,凝肃地看丁起来。
  玉熙宫精舍
  一只木盆,竟是新伐后晾干之松木做的,没上漆,连桐油也没抹过,白白的,下脚的那一半高约一尺,带把的那一半高有两尺,两尺的木板这边又在上面凿有两个圆圆的洞,让搓脚的人好将手从洞中伸进去。
  一把好大的铜壶在通道的火炉上烧着,黄锦闭上眼伸手在铜壶边上一摸,便知道温热恰到好处,右手提起了壶,左手伸进术盆的一个圆洞,拎着一壶一盆,向精舍走去,在镜头显出那只木盆时,画外音已轻轻响起:“史载,嘉靖帝洗脚的术盆一律用刚刨好的松木板做成,既不许上漆也不许抹油,原因是嘉靖喜闻热水倒进松术时透出的木香。一只木盆只用一次,第二次没了这股木香便赏给了宫里有职位的太监。”
  嘉靖还是那身宽大的便袍盘坐在蒲团上,厚重的淞江棉布袍服罩着盘腿也罩住了整个蒲团,见黄锦一手提壶一手提盆走进精台,脸上竟露出了孩童见到糖葫芦那般的笑容。
  黄锦将木盆下脚的那边摆向嘉靖的蒲团前,拖着长音说到:“主子,松柏常青!松香味要起喽!”一边喊着,铜壶里粗粗的一线热水沿着木盆内部的木板周圆地射了进去,热水激出木香氤氲腾起。
  嘉靖早吐出了腔腹中的那口气,这时微闭着嘴,用鼻子细长地深深吸着,热水泡着新木那股松香味慢慢吸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在他的龙体中游走。如此往复,嘉靖一连吐吸了好几口长气,一直把松木的香气吸得渐渐淡了,便不再吸气,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黄锦这才到木盆边蹲下:“主子,咱们热脚喽!”喊了这句,伸过手去轻轻捏着嘉靖身前的袍服往自己这边一撩,整个袍服恰好盖住了脚盆,搭在高出一尺的木盆边上。
  嘉靖看人从来没有这样的目光,望着黄锦就像乡下人家的老爷望着自己憨直的仆人,脸上露着毫无戒意又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态。
  黄锦蹲着,将双手从高处木板那两个圆洞中伸了进去,在罩着木盆的袍服里开始给嘉靖按着穴位搓脚。
  嘉靖望着黄锦,整个面容都松弛了下来,显然十分舒坦,平时从不说的家常话这时也开始说了:“黄锦。”
  “奴才在。”黄锦一边娴熟地给他搓脚,回话也十分松弛。
  “古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们扬州有什么好?”嘉靖开始调侃他。
  “主子这是在明知故问呢。”也只有黄锦敢如此回话,低着头找着穴位只管搓脚。
  他不看嘉靖,嘉靖反倒一直紧盯着他:“掌嘴。朕怎么是明知故问。”
  黄锦:“不是扬州人,谁敢搓主子这双天下第一脚。”
  嘉靖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好奴才!你这不是在夸朕,是在自夸。‘
  “不是自夸,奴才的老家确是好地方。”黄锦这时才仰起了头,望向嘉靖,却又带着叹息的口气,“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扬州还有苏州、杭州、南京那些天堂般的地方主子万岁爷一处都没去过,奴才都替主子委屈。”
  嘉靖脸上的笑容收了,望着黄锦,好像被他这句话触动了,心神似乎在想着那些地方。
  黄锦感觉到了,立刻说道:“奴才真该掌嘴了。主子万岁爷又要管着大明的江山,又要修长生之道,那些地方本是那些俗人玩的,咱们万岁爷不稀罕。”
  “杭州那边有新消息吗?”嘉靖突然问道。
  黄锦的手在圆洞里停住了,接着故作放松又搓了起来:“好像有两份赵贞吉和谭纶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司礼监正在归置,归置好了就会呈奏主子。”
  嘉靖的脚在木盆中定住了,黄锦的手也只好跟着停住了,抬头望向嘉靖。
  嘉靖:“两份供词归置什么?谁在归置?”
  黄锦只好答道:“今日陈洪当值,应该是陈洪在归置。”
  嘉靖将两只脚提了起来踩在木盆边:“叫陈洪立刻拿来。”
  严嵩府客厅
  这里两双老花眼都已把海瑞审郏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全看完了。
  严嵩微抬着头望着前上方出神,徐阶微低着头望着桌上的两个半杯酒出神。
  “上奏吧。”严嵩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阶,只望着吕芳,“真如郑泌昌、何茂才所言,是严世蕃他们叫浙江毁堤淹田,还敢通倭,就应该满门抄斩!”
  吕芳把目光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严阁老的话你都听见了?”
  徐阶慢慢抬起头,那头抬得好沉重:“但不知何茂才说严世蕃叫他毁堤淹田叫他通倭有何证据?”
  吕芳:“这话说得好!何茂才在口供上扯上严世蕃,还扯上了杨金水。问他证据,却说烧了,这显然是在攀扯!一个指使他的疯了,另一个指使他的又没有证据,浙江却将这样的口供呈了上来。徐阁老,皇上看了这个口供,倘若叫您老去彻查,你能查出什么吗‘”
  徐阶:“没有证据,谁也无法彻查。”
  吕芳:“就是这句话。五月新安江发大水,九个县堤坝坍塌,其原因是杭州府淳安县、建德县和河道衙门贪墨了修堤公款。为了分洪,胡宗宪不得已在淳安、建德决了口子,淹了一个半县,救了七个半县。当时就有马宁远、李玄他们的供词,早已定了案的。现在那几个人都斩了,浙江又扯出另外一个说法,牵扯了严世蕃牵扯了杨金水,这都可以慢慢查。但牵涉到胡宗宪怎么办?东南在打仗,几千人和几万倭寇在打,总不成这时将胡宗宪也槛送京师明白回话,让倭寇把浙江都占了!”
  严嵩手里捏的就是胡宗宪这张牌,这时却被吕芳打了出来,心中更是笃定,反而说道:“此事与胡宗宪绝无关联!也无需扯上宫里的人,要查就查严世蕃吧。”
  一再地跟浙江打招呼,浙案不能牵扯这些事情,可这两份供词白纸黑字偏把事情都牵扯上了!赵贞吉在干什么?谭纶在干什么?难道连两个知县也管不住?徐阶这时也已经心乱如麻,偏偏一时又无法探知究竟。吕芳瞒着皇上,拿着这两份供词这时来见自己和严嵩,摆明了是怀疑上了自己和裕王、高拱、张居正指使赵贞吉、谭纶为了倒严有意搅乱朝局。这一疑要是疑到皇上心里,那倒的绝非是严世蕃,更不是严嵩,而是自己,只怕还会牵涉到裕王。辩白,此时自己必须立刻辩白!
  想到这里徐阶望着吕芳也望着严嵩沉重地说道:“这两份供词是陪审官海瑞主审,陪审官王用汲记录,并无赵贞吉和谭纶的署名。这不正常。我赞同吕公公的说法,这样的供词万不能呈交皇上。不仅不能牵扯胡宗宪,不能牵扯杨金水,严世蕃也没有理由牵扯。司礼监内阁应该立刻责问赵贞吉、谭纶,案子怎么会办成这样!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态表得如此坚定,吕芳自然满意,严嵩也慢慢望向徐阶,眼虽昏花,里面却透出审辨真伪的神色。
  徐阶:“司礼监的廷寄有吕公公安排。内阁的廷寄如果严阁老不好写,由我来写。”
  这就无需再说了,吕芳伸过手将自己那半杯酒倒进了徐阶的半杯酒中,徐阶那半杯酒也就成了满满的一杯酒。
  吕芳:“话说到这个分上,咱家也表个心意。严阁老几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这杯酒。徐阁老难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两杯酒不好喝啊。还是同喝皇上这杯酒吧。二位阁老都喝了吧。”
  徐阶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
  严嵩这时已半闭着眼,显然在等着徐阶端起那只酒杯。
  吕芳:“二位阁老是不是认为咱家的杯子是空的,因此不愿喝了这杯酒?”
  两个人还是沉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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